“我猜你大概一直很想回到故乡,因而认为那女人也会和你一样,梦想回到自己故乡。但她并不是这么想的,而是希望能在东京定居,能在大都市里过着奢华的生活——这点,如此聪明的你也估算错了。
“为了替弟弟报仇,你舍弃了回故乡的梦想。也许你们俩曾发誓一同回乡,所以你才不想单独回去吧!这种心情我非常理解,虽然,你内心的痛楚我只能了解极小的部分,但……”
吉敷停住了,凝视着老人。
瘦小的老人蹲在那里,盯着地板,俯首不语,眼眸充血,眼眶里含着泪珠。也不知是回想起到目前为止漫长艰辛的过去,抑或这只是他日常的状态……
吉敷在想:对于发生在这样漫长旅途尽头的杀人行为,谁有权予以审判呢?
“如何?”吉敷淡淡地说,“如果你愿意开口,请告诉我上述的推测是对还是错。”
老人缓缓抬起头,用如鱼眼般湿润的眼眸凝视着吉敷。虽然他还是那副似笑似哭表情,但泪水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见到这种情形,吉敷认为自己必须开口了。
“此刻面对你,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吉敷说,“该怎么说呢……我在想,如果自己不是刑事的话,应该可以更直接地说出想说的话吧!我现在对你非常感激,很高兴自己能和你做过的事产生关联……我不会婉转地表述,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感动,只觉得,所谓的人类实在是不简单……
“这样说或许会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的生存方式真的很伟大,如果我也能做到这样就好了。
“你一直保持沉默,默默忍受降临在自己身上的考验,却绝对不会忘记最终的目的。不管别人怎么说,不论别人怎么想,即使被嗤笑是老年痴呆也不以为意……若是我,绝对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
“你错了……”老人首度开口,“因为我个性懦弱,只能这么做,而刑事先生是坚强的人。”
吉敷不知该说什么,静静等吕泰永继续说下去,但过了良久,老人始终不再多说一个字。所以,他只好又开口了。
“在宫城监狱服刑的期间,你写过小说。在这四篇短篇小说中,有两篇与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夜间发生的事件有关,那是因为你希望将事件的始末告诉别人吧?”
老人久久没反应,随后慢慢摇头,说道:“我只是想让秦野看。”
原来如此。在监狱里,秦野一直护着老人,对此,老人无以回报,所以才想写小说表达感激之情。
“你是从哪里知道白色巨人的故事的?”
“在监狱里听北海道的人说的。”
“是不是北海道的人都说司机德大寺的脑子有毛病,经常说自己见到过白色巨人?”
老人慢慢地点头。
“你从这儿得到灵感,才写出那篇小说……”
“刑事先生,你看错我了。”突然,老人喃喃说道。
“看错?看错什么?”
“我的脑子并不好。杀死荒正后,我跳了车,并非想转搭札沼线,只是拖着弟弟盲目地走着,想找个地方把他埋葬,结果偶然走到另一条铁轨旁。”
“啊,是吗?但是,你在铁轨旁却想出那样不简单的计划。”
“只是突然浮现在脑海里而已,因为,我喜欢玩魔术。”
“并非任何人都能想得出来!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这么没有自信?”吉敷凝视老人。
老人毫无反应。
“其他的呢?我的推理是否正确?”
老人又以几乎会令人崩溃的缓慢速度点点头。
吉敷忽然想起德大寺兼光。也许,这两个人一直生存在同一个世界里。
老人突然低声说:“只有刑事先生……”
吉敷等着他往下说,但他马上又沉默不语。
吉敷本来想问“只有我什么”,但想想又放弃了。他改问道:“你身上好像带着很多蜡烛,那是怎么回事?”
“露宿时,最困扰的就是没有亮光……所以,我很早就搜集了很多蜡烛……”
“你打算一面露宿,一面和弟弟回朝鲜?”
老人点点头。
“你希望回到祖国?”
这时,老人的脸扭曲了,眼泪不停落掉下,无数次用力点头。
“真的那么想回去?”吉敷内心受到了强烈冲击。虽然老人那样想回到祖国,却为了替弟弟报仇,一直留在日本!
“我在祖国有……妻子。”老人继续低声说。
妻子?
吉敷又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我是无所谓了,但是……库页岛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
吉敷站起来,递面巾纸给老人。之后,他呆立良久,不想再坐下。谜团已经解开了,虽然是可伯的事件,但终于查明真相了。现在,他希望自己查明的事实,可以最大限度地帮助眼前这位老人。
吉敷走出拘留房,请看守员锁上门。
他走向楼梯,但刚踏上第一阶,他又踌躇了。他转过身,回到拘留吕泰永的房间前,隔着铁栅栏凝视着对方。
吕泰永没有抬起脸,只是盯着地板。吉敷静静等他抬起脸来,但他却似乎永远不想抬头。
“真的很对不起,让您承受如此多的折磨。”吉敷说着,深深低下头。
吉敷看不见老人是何种表情。他抬起头,转身走向楼梯。
他踩着楼梯爬上四楼,心想,对自己而言,这次的事件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刚才,自己曾讲过,吕泰永的异想打动了上天,但,此刻,吉敷却觉得,上天仿佛想通过这次事件告诉自己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自己现在还不能充分了解。可能是整个昭和时代日本人所犯之罪,甚至是今天仍在继续制造的罪孽吧!而上天就是要身为警察的他注意这点,好好予以把握和揭露。
“警察……”吉敷不由自主地喃喃说道。
在楼梯中央的回转台,吉敷碰上由上面下来的主任。
“嗨!”吉敷打招呼。
“笨蛋,你回来了?”主任哼笑, “已经查明一切了吗?”
吉敷点头。
“这么说,凶手是别人?”主任继续问。
“不,还是他。”吉敷回答。
不知有何可笑之处,主任大笑出声,说道:“如果游戏结束了,你就该好好地卖力工作了。”
主任转身下楼,继续大声说着。
“这个世界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运转的,白痴就是白痴,罪犯就是罪犯,垃圾永远是垃圾。经过这次的事,你也应该明白了吧!”
吉敷追上主任,抓住他肩膀,将他转过来,抓住他的衣领,用力推向水泥墙。
主任以怯懦的眼眸瞪视吉敷,边挣扎边叫嚷:“你打算一辈子都干小刑事吗?”
“我无所谓!”吉敷大声回答,“我不希望向任何人耀武扬威,就算是面对小流氓混混,我都会采取尊重的态度。我只是个和平主义的信徒,完全不在乎什么权势和地位。但是,像我这样的人,还是会被你这种人欺负,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你对这次的事件了解多少?你知道这个事件对日本人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吗?也许直到现在,你还是以为这只是痴呆老人因为不懂消费税的含义,才发作性地杀害老板娘吧?对吧?”
吉敷知道自己的嘴唇发抖,他深刻体会到自己对于老人前处境的无能为力!
“自己不学习、不行动,也不想追根究底……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会蔑视别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
“你打算怎么做随便你,我不在乎,但是,我不能忍受你的狂傲。你叫我白痴我无所谓,但是我不能忍受你叫那位老人是垃圾,更不能忍受他再受到折磨。”
吉敷瞪着主任,对方沉默不语。
“我可能真的是白痴吧!总是全力投入不可能有丝毫收获的事,谦虚地对待可以大声呵斥的人,对不能得罪的人却总是大声怒斥。
“但是,我这种个性改变不了,只要认为不对,即使是警视总监,我照样不怕得罪他,因为我只会走正确的路。我并不希望你能了解,但请别再管我的事!
“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在自己短暂的人生之中,面对遇见的每一件事,都能够完全明辨黑白,只是这样而已,请别再打扰我。”
吉敷说完,松开了手。
主任默默抚平被弄皱的衬衫,扶正歪斜的领带。
吉敷缓缓转身,头也不回地爬上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