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下午,中冈市子造访原口元子位于驹场的公寓。这是十天前她们相约在公园谈话时的承诺。
元子领着市子来到三坪大的和室。和室的矮桌上摆着鲜花,托盘里放着水果,碟子上有精致的蛋糕。这是元子两个小时前准备的。
中冈市子并未多客套。初次造访元子住处的她,既未说场面话,也没有好奇地环视周遭,宛如机器人般的来到这里,目不转睛地坐了下来。
“我决定辞去医院的工作了。前天晚上,我跟院长大吵了一架。”
市子比元子前天遇到的时候更消瘦了。她的脸上化过妆,但因为皮肤粗糙留不住粉,看得出眼下有明显的泪痕。市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楢林医师对于自己金屋藏娇的事被追究,突然态度强硬起来,当面斥骂她说,他要如何帮助波子是他的自由,容不得她干涉,他最讨厌她老是摆着妻子的架子说话,叫她老实地干好护士的本分!
其实,护士长也有弱点。院长的妻子卧病在床,就住在医院附近。护士长和院长关系暧昧,所以院长骂她不要老是摆着妻子的架子说话,刚好是正中要害。现在,她就像是被波子暗中推了一把似的也把院长夫人推倒在地,这点让她有些愧疚,因此不敢强势地反驳院长的粗暴。
“我没办法在医院待下去了。”
二十年来为院长奉献青春的市子,又委屈悲伤地淌下眼泪。
“您不打算向院长要赡养费吗?”
“我才不要他的钱。我也有自己的尊严。”
市子用力拭去眼泪,悲切地哭着。
“可是,这样做未免太傻了。您有权利要求楢林医师付这笔钱呀。”
“不行,我若跟他拿钱,只会觉得自己更加可怜而已。”
“但是,他在波子的身上砸下将近两亿日元呢。”
“这件事我也问过院长了。他却反骂一句:‘笨蛋,我哪可能花那么多钱啊,你不要整天只会胡思乱想!’”
的确,元子也觉得两亿这个数字是言过其实,主要是她将院长买公寓和珠宝服饰给波子的花费夸大,并高估酒吧的开店费用才夸大到将近两亿日元。不过,为了挑起女人的妒火和敌意,尽其所能夸大金额的数字愈能达到激怒的效果。
“这是院长的托词。东加一点西加一点,花掉这么多钱也不奇怪呀。难道楢林医师没有这样的财力吗?”
“⋯⋯”
如果元子的说法有误,眼前这个深谙楢林妇产科医院内外财务的女人,肯定会劈头否认院长有两亿日元。换句话说,护士长不可能不将“难道楢林医师没有这样的财力吗”的说法当一回事。她之所以没有反驳,就是因为知道院长有那么多收入并不足为怪。
不只是正当收入。花在女人身上的支出,都是内账的私房钱,而市子本身也知道这些藏钱的管道。她以假名蒲原英一到过东林银行千叶分行办理秘密存款,自然知悉各地银行还有许多姓名各异的人头账户。
这些人头账户都是由负责医院财务的市子一手掌控,这可显示院长对护士长的信任,以及两人的亲密关系。问题是,这样的关系已出现裂痕。
尽管如此,市子似乎仍未下定决心把院长有能力为了女人花掉将近两亿日元的财力说出,或许是因为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吧。
“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
元子暂时先转换话题,露出极关心市子日后处境的表情。
“我还没做好决定。”
市子低下头说道:“我手头上还有点存款,以后打算到‘居家看护协会’所属的地方工作。”
“您有护士的执照,又有丰富的临床经验,这时候最有保障了。”
“可是,我年纪大了,也没有年轻时的敏捷身手,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也没有把握。”
所谓的居家看护,就是得不断地到其他家庭照料病患。有时候依情况需要连续十几天住在病患的家里。一想到要放低身段跟陌生的病患家属接触,难怪她有这种沮丧的念头。因为在这之前她身为高高在上的护士长,总是对年轻的护士们颐指气使。
周日的公寓像往常般静谧怡然,多数的住户带着家人出游去了,前方的道路不时传来车子经过的声音。
“与其去当居家看护,倒不如做点小生意怎么样?”元子说道。
“做生意?”护士长惊讶地看着元子的脸庞。
“我觉得您应该去做生意。以后没必要再做那种听人使唤的工作吧?”
“可是一个打从年轻时起只做过护士的女人,可以做什么生意呢?”市子自嘲地说。
“不如先开间咖啡厅?坪数不大的话,用不着请人帮忙,也不必跟客人讨价还价,是个高尚的生意。这跟开酒吧不同,只要愿意学的话,外行人都可以胜任。”
“开咖啡厅要很多资本吧?”市子的心意有点动摇了。
“这要看地段和店面的规模。如果是在高级地段,店面又大,当然要花很多资金,但若在郊区开店倒不是那么困难。而且郊区以后会发展起来,很有前瞻性。刚开始店不要弄得太大,只要租个适当的地点,小而整洁就好。您要是有个成年的妹妹当帮手就更好了。”
“我有个侄女明年春天即将从短期大学毕业。”
“这样是最好不过了嘛!到时候您负责烹煮咖啡,您侄女帮忙端送。至于煮咖啡的技巧,可以请专家教您啊。”
市子显然被这个话题吸引了。她的表情变得开朗起来,充满兴奋的神色。
“需要多少资金呢?”
“我不大清楚,我们要不要研究看看?我想不会花太多的。”
“目前我还有点存款,如果经费可行的话,我想试试看。”
元子心想,市子所谓手上有点存款,八成是除了薪水之外,她将楢林院长偶尔给这个情妇的特别津贴存下来的。
“您要不要向院长拿一笔钱呢?至少拿点开店所需的金额怎样?”
“不要!我不想再跟那个人拿一分一毫。”
护士长又瞪大眼睛,抿着嘴唇。她第一次用“那个人”称呼院长,而且口气非常坚决,宛如向“那个人”拿分手费或赡养费是极其屈辱的事。
“这样啊。可是该拿的钱却不拿,未免太可惜了⋯⋯”
“我不想在自食其力之后被人说三道四,说我就是依靠他的钱,这样我每天都会不快乐。”
“我了解您的心情。我不提这个问题了。市子女士,如果您想开店,我多少可以帮您一点小忙。”
“咦?您要帮我?”
“其实我手头也不宽裕,一年前我开了酒吧后就亏损累累。不过,若是在一百万日元之内,我倒可以借您。当然,我不收利息,等您开店有了盈余以后再还我即可。”
护士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元子,脸上充满感激之情。
“市子女士,我很喜欢您的为人。您坚持己见这点,跟我有相同之处,我总觉得您就是我的朋友。不仅这样,我之所以可以跟您感同身受,是因为我们都吃了波子那个女人的暗亏。我们的处境太相似了。波子的酒吧就开在我楼上,让我的店快撑不下去。老实说,对方店的规模是大手笔,比我的店要豪华得多。我店里的小姐都气愤难平地说,波子居然把店开在我们的楼上,未免太不懂得人情义理了。她就是要把我的店搞垮才甘心。”
元子也突然愈说愈激动起来了。
“⋯⋯这都是因为楢林院长不惜斥资给波子所造成的。所以,您跟我是共同受害者,您的事情我绝不会袖手旁观。我要趁现在拯救我的店。我想了解楢林医师为什么有那么多钱可以供波子挥霍?您应该知道其中内情吧?”
元子掏出一张相片,递给沉默不语的护士长。那是一张以楢林妇产科医院为背景的相片,一辆小型货车停在医院的侧门前面,两个穿工作服的男子在搬运小型的铁箱。
市子朝相片看了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是六天前,早上七点半左右,我在楢林医院附近所拍的照片。医院旁边有个公共电话亭,我就是在那个位置拍的。”
市子拿着照片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因为她被元子骇人的举动给吓呆了。
“这辆货车是负责处理胎盘的业者的吧?”
“嗯。”护士长微微点点头。
“这是三天前的早上,我在同个地点拍的。”
元子又拿出一张相片。相片中的景物,同样是一辆停靠着的货车和穿着工作服抱着铁盒的男子。
“他们都是每隔两天来医院回收胎盘吧?”
“嗯,因为我们是妇产科医院,他们会来处理产房留下的废弃物。”
“胎盘是什么东西?”
“就是产后的一些脏东西。”
“这么说,每天都有人生小孩?我记得楢林妇产科医院的产房没有那么多病床吧?”
“⋯⋯”
“请您看一下。”
元子拿出三份周刊,翻开内页给市子过目。
其中一份周刊这样写道:
“根据统计,来不及在这世上报到即告死亡的小生命,是正常生产的三倍之多。众所周知,所谓的堕胎,就是指偷偷地在妇产科医院里拿掉胎儿。问题是,那些被刮除的死胎之后将怎么处理呢?他们都被收容在东京都内北区S寺的灵骨塔里。
“S寺的灵骨塔建于昭和三十年。寺方表示,每年大约收容一万五千个死胎,目前收容总数已达二十七万个。令人纳闷的是,这些死胎到底是通过何种渠道送到这里来的?
“这些死胎都是负责处理胎盘的业者送来的。东京都卫生局环境卫生课表示,目前尚在营业的处理胎盘的业者有八家,大都是自大正[12]末期至昭和初期创立的公司,他们受到东京都的法令《胎盘及产污取缔停例》的严密管控。他们受妇产科医院委托处理废弃胎盘,每家业者每月不得超过一千两百个胎盘,死胎不得超过五百个。”
另一份周刊这样报道:
“‘大叔,他才六个月大啊!’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记者往医院的护士休息室途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如此说着。负责处理胎盘的F先生在护士的带领下走进分娩室。分娩室的不锈钢脓盆里放着早产儿。‘每次来都觉得好可怜。’F先生默祷了一下,把已经用脱脂棉仔细擦过的死婴,逐一放进大塑料袋里,外面再裹上白纸,接着才把它放在备妥的小木盒里。这些死胎——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们都是未出世即告死亡的死胎或是流产的胎儿。当然,是以堕胎的居多。根据《优生保健法》第一章第一条规定:‘本法之目的乃是从优生保健的观点,为防止生下劣质后代、为保护母体生命而设。’问题是,这项条文却遭到有心人士恶用,现在的日本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堕胎天堂’。”
最后一本周刊这样写道:
“数年前,东京某妇产科的医生写信给美国的三百名医生说,希望他们帮忙介绍想堕胎的患者,成者愿付百分之十的中介费,引发轩然大波。当时的首相在内阁会议上,大声疾呼,今后应该严肃审查堕胎的问题,却被主张性解放的年轻族群以‘此发言无视于日本的实情’大肆反对。事实上,堕胎天堂的支持者,并不是处理胎盘的业者,反倒是部分的妇产科医生,因为堕胎手术为妇产科医生带来庞大的利益。”
“市子女士⋯⋯”
元子把手搭在看着周刊的楢林妇产科医院护士长的肩上。
“到医院堕胎的几乎都是自费吧?而且要求堕胎的女性都不会报上真实的姓名。照理说,堕胎必须有本人的同意书,但她们几乎都是填写假名。其中,有些诊所或医院并未开病历表,而自费所收的现金就把它挪记在秘密的账册上吧?楢林院长供波子大肆挥霍的钱,应该就是没被税务局发现的存款。您应该知道才对。”
元子说得轻柔,但语气中充满压迫力。
强风吹袭的寒冷日子,阳光却很明亮。约摸一个月前,与现在同样是下午三点半左右,那时正是天色阴霾呢。
一个听起来像护士小姐的女子语声畏缩地说,请您稍候一下。元子虽然换手握着听筒,仍继续贴耳听着。等了很久。中冈护士长曾说,外来的电话会先转到柜台,再转接到院长室,但电话迟迟未接通,难道是楢林院长还有要事尚未办完吗?听筒那端的待接音乐响个不停,完全听不出医院里的动静。看来中冈市子已经不是那里的护士长了。
元子心想,会不会是因为刚才她跟接电话的护士说自己是卡露内的原口,才使得院长迟迟不接电话?她可以理解院长犹豫不决的心情。这通电话是波子的前任妈妈桑打来的,最近他很少去那酒吧捧场,而且一个星期后波子的酒吧就要开幕了。元子对波子有诸多怨言,作为波子幕后金主的楢林谦治应该早就听波子提及。或许他已察觉元子这通电话是要数落波子的不是,才慢吞吞不接电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