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2)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A画家在意大利待了一年左右。

这期间,他到美术馆和教堂游历观摩古画和雕刻,时兴所至便留下来临摹学习,还到各地旅行写生。他的日本画家朋友在罗马和佛罗伦萨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他也在那里停留。

他是二月返回日本的。回国一个星期后的晚上,他来到银座,顺便到烛台俱乐部小酌。

他在电梯前遇到出来送客的小姐,她们对他投以微笑。时光荏苒,匆匆已过一年,眼前的光景仿佛昨夜般没有任何改变。

“哟,您回来了啊?”

妈妈桑叡子看到A画家走进来,立刻帮他安排座位。酒吧情景犹如昨夜的继续,依旧是客人满座,喧闹和谈笑声不绝于耳。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星期前。”

“真高兴看到你平安回来。对了,谢谢你从佛罗伦萨和米兰寄来的明信片。”

“我平常就懒得写信,这一年只寄了两次明信片。”

“不过,我很高兴收到明信片。你一定很忙碌吧?”

“只是到处走走。”

“你的气色不错,好像是晒黑了。”

这时候,千鹤子也来了。

“您回来了。玩得还愉快吧?”

“愉快,非常愉快。旅途上还跟意大利的小姐谈起恋爱呢。”

“哟,不错嘛。意大利的小姐都很热情吧?不过,嘴上这么说的男人最不可靠了。”

画家在兑水威士忌送来以前,朝店内的桌台环视了一下。

“你在找春江吧?”叡子看出其意,对A低声说道。

“她在四个月前就走了。”

“噢?”

A的脑海中浮现出原口元子和三名男子在咖啡厅低声谈话的情景。那时他还不辞辛劳地站在窗外来回往里面窥探,猜测元子可能是为了开店事宜正跟业者商量。

“春江自己开店了?”

“嗯。”叡子点点头。

“在什么地方?”

“就在附近。”

“规模很小吧?”

A想象着元子正站在酒吧林立的大楼地下室的角落,或是地点更差的狭窄的柜台后调酒的情景。

“不,比你想象的还要大呢。”

“真的?”

“她还请了五个小姐,其中有很不错的。”

A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么说,坪[8]数很大?”

“听说是在某栋大楼里的三楼,有十三坪大。不过,电梯前的过道占去一部分,店内的实际坪数才十坪而已。”

“她是顶人家的旧店吗?”

这种情形在银座不算少见。

“才不是呢。是在新盖的大楼里,春江买下了这么大坪数用地的使用权。”

“噢,那要花好多钱呢。”画家不由得大声说道。

“这附近新建的大楼都很贵吧?一坪大概要多少钱啊?”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前阵子,七丁目一栋旧大楼的九楼有间十三坪的酒吧贴广告要顶让出去,预付租金两千万日元,房租二十万日元。这是招贴广告,所以价格开得较高。但春江那家店的地点要比它好上好几倍,而且又是买在新大楼里面,每坪至少要两百万日元吧。”

“噢,那十三坪岂不是要两千六百万日元?”

“而且装潢费每坪大约是六十万日元。”

“加上这些装潢费用,合计少说要三千四百万日元啊⋯⋯”画家突然发出喟叹。

“喂,大画家,你也买间店给我嘛。”千鹤子从旁探头出来插嘴说道。

“以后再说吧。”

“人家是认真的。”

“你若等不及的话,去找其他金主帮忙。”

“人家会等你的。你若真有这个意思,再久我都会等下去。”

“等我的画作每幅有百万日元的行情再说。不过,你的真情相守,倒让我很感动。”

“我会向神明祈祷的。”

画家笑了笑,低声向叡子问道:“春江该不是找到有钱的金主了?”

“我不是很清楚。”

画家想不到居然有金主大方出钱给春江——或者说是原口元子——开店。

他心想,这金主绝不是这间酒吧的客人。元子原本就打算开店,才来烛台俱乐部学习。她的计划真快!如果她背后真有什么金主,应该是她来这酒吧之前就存在了。

“春江辞职的时候,没找你商量今后要开店的事吗?”

“很少有小姐这么坦白,春江更不会说。她来我店里的时候,只说自己想开间小酒吧而已。她在这里没有半个朋友,而且做事非常神秘。”

“妈妈桑说得没错。我也不曾跟春江交心谈过话。”千鹤子插嘴道。

画家霎时为之好奇起来。这也可能是暌违一年使然。

“对了,妈妈桑,如果春江的店在附近,我们要不要去祝贺一下?”

叡子面带逗弄之色地打量着画家。“好啊。反正我也没去过,我可以陪你去看看。”

其实,叡子担心店里客人尚多走不开,但还是答应了。

“我知道你店里忙碌,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你带我去看看就行。”

“没关系啦。”

叡子和画家站了起来,千鹤子微笑着对他们说:“请慢走。”

画家来到柜台收款机前,在等候叡子到来之前,若无其事地巡视着酒客的脸。

叡子低声对经理说要出去一下。他们两人走进电梯之后,画家问道:“今天晚上,好像没看到楢林医生来⋯⋯”

“楢林医生最近倒是很少来捧场。”叡子露出另有所思的眼神回答道。

“春江的店叫什么名字?”

“店名取得很好,叫作‘卡露内(CARNET)’,是法语‘记事本’的意思。”

“记事本?很奇特的名字。”

二月中旬的户外,连霓虹灯也染上寒意。

叡子以眼神向客人表示她要暂时外出一下,连大衣都没穿,只围上披肩,瑟缩着身子跟画家走在酒吧林立的路上。

他们先拐弯后,再拐进一条巷子,这一带也可不断看见酒吧。从时间上来说,现在正是男人们三五成群到酒吧之类的地方寻欢的时候。

叡子边走边抬头搜寻招牌。

“我记得春江的店的确是在这一带⋯⋯”

画家看到直型招牌便凝目细瞧。住商混杂的大楼上,到处挂着酒吧、餐馆或寿司店的招牌,但果然还是以酒吧居多。

“妈妈桑,你好。”

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经过,边向叡子客气问好边往前走去。

“您好。”跟着回应的叡子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朝其穿着夹克的背后问道:“对了,老师,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家叫卡露内的酒吧?”

“卡露内不是曾在你店里待过的春江开的店吗?”

转身看向叡子的是一个看似五十岁左右、面颊消瘦的男子。

“噢,您知道啊。”

“那是因为你不常在这一带走动的关系。”

“对不起。”

“往前直走三十米,右边就是卡露内了。在一栋新盖的大楼里,从外墙上整排的直型招牌,就看得到它的店名。”

“谢谢您的指点。我之前来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你不觉得卡露内听起来很像那个黑帮老大的名字吗?”

“您说卡彭[9]吗,阿尔•卡彭。卡露内是法语记事本的意思。我知道您对德语很专精,但法语可能就⋯⋯”

“我对法语一窍不通。噢,原来它是指记事本啊。把它当店名还真是特别。”

“的确是很特别啊。”

“妈妈桑,春江在这个黄金地段的新大楼里开酒吧真了不起啊。”

“是啊。”

对方原本还想询问什么,但可能因为顾忌画家在场,之后便不吭一声地疾步朝前走去了。

“他是谁?”

画家对叡子称为老师的人很是在意。

“他姓牧野,是个兽医。”叡子小声答道。

从外表看来,他丝毫不像是兽医。

“他因为太沉迷酒色,把兽医的工作都荒废了。听说他父亲那一代就是兽医,他原本在杉并区开设猫狗专门医院,许多老街的有钱人家都是他的客户。后来因为发生许多事情,医院拱手让人了,他现在好像在什么地方开小型的动物诊所。他把赚来的钱统统拿来喝酒,就像现在这样,每天晚上都来这附近寻欢买醉。”

叡子不想向画家解释得太多。不过“发生许多事情”这句话,却隐藏着兽医惨淡的生活波折。他肯定是把家产都花在女人身上了。

“啊,找到了。”

叡子停下脚步说道,画家跟着抬头一看,大楼外墙果真挂着用片假名标示着卡露内的霓虹灯招牌。

从整排的招牌看去,直到五楼大约有二十间酒吧。

通往电梯的通道如大厅般明亮,银色的电梯里崭新得令人目眩,跟旧式的烛台俱乐部那种气氛截然不同。

虽说叡子是第二次来这里,但她仍惊讶地环视四周。

他们在三楼步出电梯。通道的左右都是挂着酒吧名称的门。左边尽头有扇红褐色、感觉庄重的厚门,门上镶嵌着“卡露内俱乐部”几个金属字体。

身材高大的叡子轻轻地推开门。酒吧内明亮的灯光霎时映入站在叡子身后的画家眼帘,几个小姐齐头回望着他。

“哎呀,妈妈桑!”

元子认出推门微探的叡子,赶紧移步过来,拉开大门站在他们跟前。

“哟,老师您也来了。欢迎大驾光临,请进!”元子语气兴奋地说道。

刚才画家听叡子说,元子买了十三坪大的酒吧,但电梯前的通道占去部分空间,所以实际坪数只有十坪左右。酒吧的门旁有间洗手间,紧邻旁边的是用来放置客人衣物和行李的棚架。柜台正面的酒瓶架后有间狭小的更衣室兼储藏室,柜台旁进出的地方挂着一扇拉帘。扣掉这些空间,室内尚有五张四人座的桌子,柜台前有十个座位,比他想象的还要宽广。簇新的天花板和墙壁无论做任何装饰都非常耀眼,新添购的桌椅和坐垫泛着光泽。整体的装潢设计采用茶褐色调,加上黑色调搭配烘托,给人沉稳静谧的感觉。画家坐在后方的桌子,一边啜饮着威士忌,一边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这间叡子所说的光是买价和装潢费就斥资三千万日元的酒吧。

元子在画家和叡子的面前坐下,小姐也在一旁陪坐。其他位置中,有两桌坐了七八名男性上班族,旁边有两名小姐坐台。柜台前坐着五名背对着画家的男客在谈笑,蓄着长发的酒保不时跟他们聊天。在画家看来,这酒吧的生意还算不差。

画家觉得元子跟一年前有很大的改变。简单地说,她变得很有专业架势。她宽广的前额蓄起刘海,梳着时髦的发型。以前她总是把头发挽在脑后,脸颊十分消瘦,不过,现在已没有清癯之感了,微尖的下巴变得圆润许多。换句话说,她比以前更丰腴,早先穿着和服时细骨顶肩的模样也不复见。

她在烛台俱乐部的时候,总是穿着碎花染样的和服,可是现在却穿着浅黄色布料染有花草配饰花纹的和服,腰间系着暗红色蝴蝶模样的黑色腰带,把鲜绿色的腰间衬垫衬托得更加醒目。

一年不见的元子变化如此之大,画家不由得暗自吃惊。从元子那么懂得化妆和挑选和服来看,她已经有酒吧妈妈桑的威严与架势了。简直不能跟她在烛台俱乐部时同日而语。她就是他在东林银行千叶分行暗中观察到的那名女职员原口元子吗?虽说已经改行,但她那缺乏女性魅力的脸孔,经由化妆可以有如此变化?

在烛台俱乐部的时候,画家并不觉得他已经离开日本一年,可是在卡露内,却着实觉得已经经过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了。

“你取了个将记事本略加变换的店名,很特别呢。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画家向元子恭喜后这样问道。

在画家看来,他之前在银行看到的原口元子已不复存在,眼前的就是一位酒吧的妈妈桑。

“倒没有什么原因啦。因为法语的‘记事本’这个字感觉不错,便凭感觉取了。”元子微笑地答道。她的眼眸深处透露着某种信息,但画家和叡子都看不出意思。

“噢,你是凭感觉取的?”

“嗯,是啊。”

“是谁帮你取名的?”啜饮着威士忌的叡子问道。

“不,妈妈桑,这店名是我取的。因为我先取名日语的记事本,后来才决定把它改成法语。那句法语是别人教我的。”

“有人说这店名像是黑帮老大的名字。”

“咦?”

元子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了。由于这表情转变得太快,画家不由得盯着她。元子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叡子。

“我来这里之前,在半路上遇到兽医先生,他把卡露内说成黑帮老大卡彭了。”自知说错话的叡子赶紧缓颊笑着解释。

“真是的。”元子做出抚胸的动作,看得出她的表情缓和了许多,“那个兽医先生太过分了。”

那个时常在银座流连酒吧的兽医好像是这儿众所皆知的人物。

“春江⋯⋯”画家插嘴道,“我去意大利以前,凑巧在这附近的咖啡厅看到你。那时候大概是晚间九点,你跟三个男士正在谈话。”

“我跟三个男士在谈话?”

元子凝目看向远方,露出无此印象的表情来。

“我好像没这个印象。”

“其中一个头发已经半白,穿着很绅士的样子。”

“嗯,我实在想不起来。”

画家确实在咖啡厅的玻璃窗前来回走了两次,虽说没看到元子和那三名男子谈完,但是元子不可能这么快就忘记。他心想,或许是因为元子忙着卡露内的开店准备,一时忘了也说不定。

“我还以为这店名是那几个男士帮你取的呢。”

“才不是呢。”元子露出好像被人窥探似的表情,用微笑加以掩饰,“我已经说过,这店名是我自己取的。我取名记事本,是源自于一部电影的片名。”

元子回眸看着画家和叡子。

“电影的片名?”

“法国不是有一部电影叫作《舞会的记事本》[10]吗?”

“啊,有。那是战前的老电影。”画家猛然想起似的不由得大声说道,“那是战前的一部名片。由著名的朱利安•利维叶导演,女主角是玛莉•贝尔!她在片中饰演一个漂亮的寡妇。她真是一个气质高雅的女演员⋯⋯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怎么可能。”她故作大笑状,“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说得也是。我也是十五六岁的时候看的。那时离上映之初隔了很久才重新上映,还是我哥哥带我去看的呢。”

“十五六岁就已经看得懂外国电影了?”一旁的陪酒小姐故作夸张地瞪大眼睛。

“当然看得懂。因为故事情节很简单。故事内容是描写那个寡妇有天无意间找到她青春时代参加社交界的舞会时所使用的记事本,那本记事本里写着几个爱恋过她的男子的名字,她想念起那些故人,便逐一去寻访。那是一部非常浪漫的电影。”

画家想起往事,眉飞色舞地说着。

“那部电影的故事是别人告诉我的,我觉得既浪漫又精彩,印象非常好,所以就把店名取名为‘记事本’了。”元子说明道。

“我们一起干杯吧!”

画家大声说道:“为我青春时代的偶像朱利安•利维叶干杯!也为记事本卡露内干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