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太热爱生活了,夫人,应该祝您长寿。”
“您为什么把这份礼物送给银行?”
“为了使我自己高兴。”他想这么回答,但是,这个辩解是装腔作势。希尔达·S仔细地将票据读了一遍,站起身来,装进了钱包。她下垂的脸颊上滑过一丝微笑。
“我毕竟在范·T夫人家里见过您几次。”
米歇尔又看见了一个年轻健壮善于在沙滩上骑马的女人。十五年的时间已经改变了这个夜游魂勒穆瑞斯般的女人,她的爱好太容易满足了,藐视人的作风也克服了。
但是,她站在门口,没有向他伸出手。太好了。他根本不想与这个皮肤上搽冷霜的女人握手,也不想拥抱她。像往常一样,她让司机呆在我们楼的门外,自己去寻找常来常往的享乐窝,经过一番交锋之后,就更加情欲大发了。
银行也没有送礼。米歇尔收到一张支票,是退给他的本金,但扣除了莫利斯大约在四年以前交的预付款。他想把支票退回去:这一次受益的将不是莫利斯。但由于手头拮据,他留了下来。
米歇尔在寻找朋友。多年以来,他不再出入社交界,战争把上流社会打得分崩离析。而且,这些人!……费尔南不值一提。至于玛丽生前的丈夫保尔,自从他的第二个妻子不同意我的阅读方向,对我施加压力,要亲自看着我与她自己的女儿在圣菲利普-迪鲁尔教堂施坚振礼,米歇尔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奥黛特“参军了”。米歇尔惯于沉思,在塞奴斯奇大街走来走去。但从二楼的窗口看到的是一些新面孔,他就全明白了。他又回去问看门人。“先生和夫人走了已经有两年时间了。据说他们去了瑞士德语区。”这个多疑的看门人好像分不清什么是瑞士德语区,什么是德国。
米歇尔终于想起了一个人的名字,或者说是一个战友的名字,起码可以说是一个在几年的动荡时期得到过他支持的朋友的名字,即修道院院长勒米尔。他出生在老贝尔甘,如同北部省所有居民一样,外貌像佛兰芒人,说法语。(他在竞选年代才学佛兰芒语,已经是很晚了。)他为人朴素,具有怜悯心,他故意藐视圣枝主日祈祷;他与梵蒂冈产生了龃龉,因为梵蒂冈不再是利奥十三世时期的梵蒂冈了,然而还鼓动本地区笃信宗教的人们狂热地崇拜这个最神圣的地方;他一生中尽量避免与抱残守缺的政府和议会打交道,但所有这一切都没能改变他的清醒头脑,尽管他的思想还处在十七世纪。“你们在生活中享有的不是民主,而是官僚作风。”他对他的选民说,使选民大吃一惊,“对基督教来说,不反对目前的恐怖战争,就是放弃权利,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他在一九一八年如是说。他后来又后悔对过去的敌人惩罚太严厉。这个农民的儿子,先是拥护普世说,本能地与北部省的英国和美国远征军中的新教布道牧师关系密切,像犁地耕田的农民一样,慢慢地然而坚持不懈地走着自己的路。他的“工人花园”受到了雇主的憎恶,因为“工人花园”不仅是为了让城里的工人呼吸到更新鲜的空气,提供食物,帮助他们分担昂贵的生活费用,而且为他们提供重返土地的场所。长期以来,这位加入了激进的左派政党的反叛者,在康布雷大修道院安静地教拉丁文;现在,当米歇尔来握哈兹布鲁克众议员兼市长的手的时候,这些先生暂时摆脱了政治的混乱局面,去呼吸一点儿维吉尔的富有诗意的空气。母亲大人的管家梅拉妮给米歇尔先生送早点,借机告诉他:“怎么样,现在全都真相大白了,修道院院长带着一个妓女到巴黎去了!”说完看他有什么反应。米歇尔只是命令这个老太婆不要再到他的房间里去。米歇尔和勒米尔有许多年没有再见面了,但米歇尔不知道修道院院长刚刚同意了本笃十五世的和平倡议;和平倡议慎重地认为德国永远不会被消灭,并希望看到能用几个地处遥远尽管从长远眼光看虽然有用但更加危险的殖民地换回阿尔萨斯-洛林地区。同样,在此关键时刻,修道院院长勒米尔不比米歇尔更仇视犹太人。
订下了会面后,我们去看他。他住在罗蒙大街,但仍然让人觉得像住在外省一样。一盏旧路灯在一堵灰色的墙上投下暗影,我借着光线看见了室内的装饰。米歇尔长时间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修道院院长可能在想,我们在这方面走错了棋是情有可原的。他请求给他三个星期的期限来处理这些文件。
我们按约定时间又来到了他的家中。克丽斯蒂娜坐在下面的马车里等着我们,这倒不是因为米歇尔怕中圈套,是因为这个居民区的路上没有行人,空空荡荡的。我被安排在一个小房间的玻璃门后面。这个房间像一个书橱,放着我会很愿意翻一翻的拉丁文经典著作。我听见了牧师说的所有的话,也许只听见了一部分,但我并没想弄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些乱七八糟的财务上的事使我感到厌烦。他们后来所谈的内容,都是米歇尔告诉我的:
“就是这么回事!就像您有时预感到的那样,您被卷入了一场骗局之中。这些人靠说谎吃饭。钻石的故事纯粹是开了一个玩笑,为了看看您究竟会陷得多深,您为此付出沉重代价。关于一个未成年人的高利贷贷款,即使这位未成年人出身于法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也是一种犯罪行为,而受害的是你们俩:尤其要拉您下水。您遭受了损失,但是很体面。所谓倒闭的银行,那只是一家皮包银行。S夫人也做了调查,调查的结果相同。现在,那个自称杜加斯特的人正在监狱里,罪名是在军需物资供应中搞欺诈。他的同伙行动受到管制。非常幸运的是,您三分之二的资本是他用化名存在银行的保险柜的:他本来打算用这笔款搞一种形迹诡秘的勾当,至于是什么勾当,我们暂时不去管。我也把您的资金存入了北方信贷银行,这笔款您可以提出来。”
米歇尔感到头昏脑涨,对牧师表示感谢,还将收回的部分钱款捐助了他所从事的事业。修道院院长莞尔一笑。
“您留着这笔款吧,您需要它,以后要更加小心。”
米歇尔叫我出来向修道院院长告别,并表示感谢。走近修道院院长身边时,他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面色苍白,行动迟缓,身材高大,穿着旧长袍,显然是一个永远不顾及会对别人产生什么影响的人。在我的生活中,我遇到过三个给我留下正直印象的男人。对于修道院院长,我就不用多说了。第二个是比利时国王阿尔贝一世。我只是与他擦肩而过。那是一九三〇年或一九三一年,我去比利时解决在办理上述遗产事宜中遇到的麻烦。一天,我去观看法国喜剧院的早场演出,演的是皮兰德娄的喜剧,演得好坏且不说。观众不多。我一个人坐在国王隔壁的包厢里。幕间休息时,我出来得很迟。长廊里的电铃已经响过了。我突然看见国王正与他的副官说话,无意中挡了我的路。国王往旁边一闪,后退了两步,紧靠墙站着,双手微微分开,头轻轻一点,向这位陌生的女人表示致意,让她走过去。仅此而已。但是,这个谦逊的举动贯穿了他的一生。除非是头脑迟钝的人,否则一定会觉得,这个穿着一身黑服装,注重传统礼节的男人,有能力,有勇气,有智慧驱除人们所遭受的痛苦和灾难,以后会连续取得事业的胜利。这可以用但丁的话来形容,他是一个面孔谦恭的人。但是,谦恭是所有行事审慎的人在生活中坚持的立场,不仅仅是一种外表现象。
对第三个人的描述要稍微长一点。那是在美国。一个冬天的夜里,天下着大雪。一列小火车驶进森林中的一个小车站。月台凹凸不平,覆盖着雪。风卷起雪花,一直飘进空车厢里。检票员是个非洲人,在没膝深的灰白色积雪中,直抱怨说他根本不可能将两个提着包裹和沉重行李箱的女人拽上月台。这时有一个男人说:“我把行李提上去。”大风疯狂地吹打着月台。他是惟一与我们乘夜班车同行的男人。他穿着灰色的风雨衣,像一位海军军官。秃脑袋,瘦矮个儿,看上去神情自若。他把两个沉重的箱子和几个包裹提进车厢,放在一个避风雪的角落,然后坐在对面的角落里,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电筒,挂在靠背上,又拿出一本书读了起来。他一句话也没说。我想应该过去感谢他。他非常有礼貌地回谢了我,然后继续读他的书。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单独在南极洲度过了四个月的黑夜和冬天。有一天,他破例走出地下藏身所,检查我不知道是什么的风速表。他出来以后,发现翻板活门随后自动关上了,又被冰冻冻住了,就用断臂把翻板门打开。他曾经摔断了臂,也是独自一人扛着的。整个冬天都是这样度过。他最近的邻居,即扎营在距离他大约三百英里的男人们,怕他一个人太孤独,或许因为他的答话太简短(他的手拿不住电台的操纵杆),便带着他们的狗吃力地找到了他,在几乎无法通过的大浮冰上将他救出来,因此中断了对南极洲的测绘,同时也中断了只有经过整个冬天才能做出的关于绝对与无限的看法的观察。《孤独》是理查德·柏德海军少将写的一部独特的书,他在书中不间断地描写了他每天的孤独生活,直到像我们当时所听到的狂怒而寂寞的大风刮起的时候才停笔,而男人们对这样的大风是听而不闻的。柏德不善于用词表达,有的地方文字也不流畅,只用了一些含混的说法,就连爱克哈特几乎也无法做到这点,这倒也不奇怪。柏德的日记描写了南极洲半透明的冰层和不被人所了解的积雪。对这个男人来说,成功、事业甚至美国的霸权主义都不是他追求的目标,至少不是他长期追求的目标,因为个性太自我,他属于那些不讨人喜欢的人。后来,在他去世以后,我看见他的一些同事反对记者散布的流言蜚语,执著地捍卫他的回忆。在我遇到他的那个年代,他刚刚放弃了荒山岛的孤独住所,迁入了对那些讨厌鬼来说更难到达的另一个地方。我从来没有运气见到劳伦斯。如果他在世的时候我去克劳兹山,我肯定会听到这个严阵以待的人与他的波翁顿营的同志们像往常那样说着笑话,讨论飞机发电机的优劣,但看到一个不请自来的女人,可能会感到不高兴。我经常自问,柏德是否意识到,他远征南极洲,过着清苦的隐退生活,实际上是为征服并污染一个几乎还是处女地的世界帮了忙;在那个时代,不知道劳伦斯是否能预见被他参与的战斗搞得四分五裂的中东,一方面会成为石油帝国,另一方面死人堆积如山,从而也葬送了自由;他在他的诗中描写了一个被爱着的人的毁灭,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可怕的肉体。他可能没有预见到。不管怎样,我在这个缅因州的暴风雪之夜,有机会结识了这些沉默寡言人物中的一个。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说一说修道院院长勒米尔。我曾经感谢过他,尽管我不太知道感谢他什么。他用拇指在我的前额上画了一个十字。对他来说,我是何许人?一个坠入金钱陷阱而不能自拔的好心男人的女儿?玛丽·德·S的侄女?她是一个圣女,毫无疑问,就是这个圣女,曾经憎恨过一个被天主教右翼称为分立派的教士。也就是那一年,我在昂吉安的森林里遇到了一个陌生先生和一个陌生夫人,他们相信在我身上发现了玛丽女儿的特征。但我不是玛丽的女儿;我也不是费尔南德的女儿。她离现在太遥远了;她太脆弱了,她被遗忘得太久了。我更是让娜的女儿,更是在我出生之后答应照料我的女人的女儿,而米歇尔经历了许多恩恩怨怨,仍然将她奉为一个完美女人的形象。自从我最后一次看见她之后,五年的时间又过去了。她还认识我吗?毫无疑问,她不再想念我了;她有两个儿子。
跛腿修道院院长(他有关节疼痛的毛病)一直把我们送上马车。米歇尔决定,一旦收回他剩余的资产就离开巴黎。大约十年之后,两个朋友在相隔一年的时间里相继去世。他们没有再见过面。我也不相信他们互相通过信。
<hr/><ol><li>✑Gallipoli,土耳其城市。地处达达尼尔海峡欧洲之岸,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达达尼尔海峡战役中,加利波利是土耳其抵抗协约国军队的战场。​</li><li>✑Thessaloniki,希腊北部城市,1915-1918年同盟军在此设基地。​</li><li>✑Dracula,爱尔兰作家斯托克小说中的人物:德拉库拉领兵出城与土耳其人作战,将其妻留在城中。土耳其人谎称德已战死,其妻闻之自杀。但教会以自杀违背教义为由不为其祝福,德大怒,从此与教会为敌,并变成吸血鬼之王。​</li><li>✑Bapaume,法国加莱海峡省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此进行过激烈战斗。​</li><li>✑Philippe Pétain(1856-1951),法国陆军将领,后升为元帅,维希政府首脑。​</li><li>✑Arras,加莱海峡省首府,1918年曾被德国军队摧毁。​</li><li>✑Jacques-Bénigue Bossuet(1627-1704),在捍卫法兰西教会权利,反抗教皇权威方面最善雄辩和最有影响力的主教。如今主要以他的文学作品闻名。​</li><li>✑Mohandas Karamchand Gandhi(1869-1948),印度民族运动领袖,主张“非暴力抵抗”。​</li><li>✑<i>La Madelon</i>,巴赫(Charles-Joseph Pasquier,dit Bach,1882-1953)于1914年为军队创作的民歌。​</li><li>✑第一次大战期间,负责给士兵写信、寄送包裹的妇女,将士兵作为自己的儿子看待,被称为“战时代母”。​</li><li>✑Saint-Loup(1908-1990),法国作家、记者、政治家。​</li><li>✑Xenophon(前431-约前355),古希腊历史学家、作家,苏格拉底的弟子。​</li><li>✑Phaedrus(前444—前393),古希腊作家。​</li><li>✑Charmides,古希腊哲学柏拉图与老师苏格拉底对话中出现的人物。​</li><li>✑Lysis,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与老师苏格拉底对话中出现的人物。​</li><li>✑Tuilerie,卢浮宫与协和广场之间的皇家公园。​</li><li>✑Georges Clemenceau(1841-1929),法国政治家、新闻记者、第三共和国总理。​</li><li>✑Charles Nungesser(1892-1927),法国飞行员,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表现突出。​</li><li>✑Ferdinand Paul Wilhelm Freiherr von Richthofen(1833—1905),德国地质学家、地理学家,曾发表多篇关于中国的著作。​</li><li>✑Gascogne,法国西南部大区。​</li><li>✑复活节前的礼拜天。​</li><li>✑Cambrai,法国北部北加莱海峡大区北部省城镇。​</li><li>✑Benedict XV(1854-1922),意大利籍梵蒂冈教皇(1914-1922)。​</li><li>✑Richard Byrd(1888-1957),美国海军少将、探险家,多次率队赴南极考察。​</li><li>✑Eckhart(约1260-约1327),多明我会神学家、哲学家。​</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