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巴黎的春天到七月才结束。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个大城市的气氛如此令人感到轻松愉快。对此,当时的其他作家会比我描述得更好。剧院里的早场演出,俄国芭蕾舞好戏连台;我太年轻,还不能追逐时髦,甚至不知道舞蹈演员的名字,但有许多东西引起了我更大的兴趣。吉美博物馆很像东方市场,没有现在那种雕塑馆呈现给人的教科书式的美,然而展品丰富,能满足我的儿童欲望;有加耶从安蒂诺波利斯带来的埃及前王朝时期的木乃伊。木乃伊好像在消失之后,又从沙漠里钻了出来,几十年之后,我将去这片沙漠中漫游;还有印度佛像,我以后也将游历印度。有一排日本屏风是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的,使我终生难忘。米歇尔虽然不喜欢古典音乐,但出于尽义务,还是带我去听了几次,格鲁克的咏叹调使我懂得纯正的音乐是存在的。米歇尔似乎暂时放弃了与女友的往来,将自己的女儿当成了小伙伴。我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但有点早熟,我的眼睛和鼻孔灵敏,嗅出了“战前最后时刻的美好时光”。
米歇尔继续搞“个人事业”。有两个男人,穿戴非常引人注目,但我觉得他们粗俗,多次来我们家与他商谈。七月中旬,他几次去银行回来之后,意外地发现桌子上的金币越来越少了,好像是被积存起来了。
黑山城堡的出售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在他母亲去世之前很久,米歇尔就发誓“尽快出售”这块让他充满痛苦回忆的产业。当地的公证人虽然不同意这种出售办法,仍紧张地进行着这方面的工作;但是,在取得继承权之前,米歇尔就经常用一些农场作抵押以获得高利贷,这就使问题更加复杂化了。正好有一个企业家想购买地产,并承担全部欠账,而且出价很高,米歇尔看也没看契约就签了字。我在黑山城堡生活的时间不长,它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遥远的回忆。金角山羊、绵羊、小驴和母驴,我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时都暂时地丢在了一边。但是,出售城堡之事在村子里引起了轰动。农民不太喜欢变化。他们更不喜欢摊放在草地上的旧衣服、穿破的开司米毛衣、过时的煤油灯、诺埃米的一件裂了口的鲸鱼皮短上衣、毫无价值但还可以作为收藏物的器皿、我的那些已经记不得的玩具,其中包括一个由笃信宗教而且富有的堂姊妹送给我的用电灯照明的卢尔德山洞。米歇尔对这种做法没过问,具体事宜都是他儿子一手操办的。
相反,一些“漂亮的”家具,真假难分的路易十五时代的安乐椅、银器、东方地毯、过时的水晶吊灯、五代以来留下来的几包耐用衬衣和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的可以确认和无法确认的肖像,都被这个儿子放在储藏室。米歇尔让他全权负责处理善后事宜。(“这些老古董对我有什么用?”)米歇尔再没有看见这些东西。十五年以后,我又在米歇尔-约瑟夫刚修建的一所房子里见到了这些玩意儿。他很高兴让我看到了这些家具。遗产是根据《撒利克法典》和《长子继承法》处理的。他根本不知道米歇尔财产的情况。他可能以为米歇尔留给我等额的金法郎。
米歇尔知道花钱如流水,因此在卖掉黑山城堡以后,他提议起码将一部分资本直接投入他称之为“时机”的事业之中,在沙丘别墅附近购买一套不久以前修建的新艺术别墅。是他父亲过去把他引荐到那里去的。那里是一个小上流社会,房产价格直线上升,也为他提供了一个从秋初到秋末的度假场所,可以与妻子、年幼的孩子、岳父母及连襟在那里休息。其中起码有一个是大使,在他的居住国取得了一块用于社交的场所,这是他直到当时以出售汽车的办法未能获得的。米歇尔甚至还签了一张购买车库和仆人房间的支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他的告别赠礼。比利时的海岸受到附庸风雅潮流的感染,使他感到厌烦。沙丘别墅在那一年关闭了,其实,他自从经常在巴黎见到奥黛特和贝阿塔之后,就对它失去了兴趣,再说他对这两个年轻女人的兴趣多少也有些降温。
在此期间,我开始喜欢旅游。贝阿塔和她的两个小女儿在丹麦的默恩岛度假。阿尔布莱特曾经任驻哥本哈根公使团秘书,她们喜欢默恩岛。米歇尔同意去做短暂逗留,这可以使他重温过去在北方群岛与贝尔特和加布里埃尔一起漫步的情景。他首先想到的是驾驶着他的最新“梦幻号”游艇游玩(这是个小布尔乔亚式的名字,他没有必要更改)。游艇是他上一个季度与让娜在斯海弗宁恩期间购买的。这个倒霉的“梦幻号”的名字的荷兰文是Droom。“梦幻号”现在从奥斯坦德起航了。在此之前,米歇尔只驾驶“梦幻号”与奥黛特作过短程航行,或为了让我高兴,并进行预防性晕船的训练,还带着我在离岸不远的海域游玩。这只游艇简直是一条被遗弃的狗。米歇尔曾经考虑用来换一幢更豪华的住宅,以弥补对他爱着的女人的思念之情。这个想法成了泡影,而米歇尔对游艇的兴致也因此淡漠了,就像他在两个妻子去世以后对骑马不再感兴趣一样。在我们追求生活乐趣的每一种方式背后,都有一个或几个人作为支柱。人们不会在空旷的原野上长时间地孤身驰骋;人们不会独自在海上长时间地曲折航行。这一次,我们经过德国海岸直奔默恩岛。我们在比利时海岸停留,只是让米歇尔有足够的时间出售这个不幸的“梦幻号”,并且去看一眼在一九一四年七月还没有变得荒唐的新“房产投资”。我们已经对这座建筑谈得太多了。这座绿色的建筑装饰着金色的向日葵,很神气,但在半个月以后就变成了一堆废墟。
我们要在那里住几个夜晚,米歇尔占了整个二层的大房间。我住的是一间狭长的凹室,外面有一个小阳台,面对着大海。白天天气闷热,夜里风大而凉爽。我的房间与大海只隔着一道狭窄的沙堤,夜间,大海掀起巨大的波涛,像一个个坚硬的大黑石块,汹涌着向我奔腾而来。浓云密布,云头低垂,就像我过去看过的《麦克白》中被妖婆盘踞的荒野,但却更好看;我不知道这浓云来自何方,到何处去,只见月亮时隐时现。落地窗突然被风吹开了,海风灌满了整个房间。我走到阳台上,衬衫被风卷起,我觉得自己像沙滩上的一根麦秆。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窗子关上,以免风吹进旁边的房间。风声和涛声都减弱了,只能听见从烟囱里发出的像猫头鹰嚎叫似的声音。房间里就我一个人,我像被封闭在盒子里的玩具娃娃,与可怕的世界隔绝了,孤单地被包围在黑夜之中。在我的背后,在新砌的墙壁的另一边,爆炸性的新闻顺着电报线路飞速地传播着。人类世界在颤抖;奥地利的一位大公刚刚到达萨拉热窝,竟也成了一只猎物,就像死在他手下的一只驼鹿或狗熊。我后来在他的波希米亚城堡见到他打猎的战利品,感到恶心。他的死,欧洲几乎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然而将九百万人推向了死亡。不但我不知道,就是我周围的大多数酣睡着的人也没有察觉。“我看见夜空凄惨,月亮在乌云中奔跑。”我后来借哈德良之口说出这句话,最早却是在这时想到的。我隐隐约约地觉得,事物的无秩序寓于秩序之中。我还不能完全相信,萨拉热窝战火引起的后果也是如此。
从那以后,到处一片混乱:以分钟甚至以小时计算的时间似乎显得太短,难以容纳那么多的事件。
我们听到的钟声像可怕的瘟疫,从法国的佛兰德地区传到比利时的佛兰德地区,但记不得是在那天早晨还是第二天早晨。人们的反应是无限的恐惧,彻夜不眠,而且束手无策。每天清晨,人们手上端着咖啡,趴在报纸上贪婪地阅读着新闻,就如同现在的新闻媒体散布的全是原子弹爆炸或环境污染的消息,说不定哪一天人们就会命归西天。最善于观察形势的人发现,按月租用的旅馆和别墅里的德国人不见了;作为一家之长的丈夫或父亲也走了。大学生的互相决斗不仅自己伤痕累累,而且也经常弄得他们满面伤痕,这在当时还是一种时尚;但是,他们第一批走了,很少有妻子和子女陪同,也很少带行李。人们看到的是草菅人命的帝国又一次犯下的罪行,乔装成海滨浴场救生员的士兵也被帝国召回去了。第二天,劳尔大使夫人乘坐着塞满军人的俄国火车,经过五天旅行回到了国内。说得更确切,她是比利时驻波斯公使夫人,因为战前还没有向小国派驻大使。这没有关系:赌注已经下了。在差不多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每个国家的政府都在密谋编织一张覆盖欧洲之网,而且这张网还通过殖民地覆盖着整个地球:锡克人、僧伽罗人、塞内加尔人、安南人,都成了灰白皮肤人种争夺的牺牲品;一些法国银行家纷纷向俄国借款;各地的工厂都储备钢材,加足马力生产,用其产品去消灭无名者的肉体;新闻报刊每时每刻都在散布谎言。一些令人厌恶的核心小集团已经形成:狂妄分子手持卡宾枪沿河巡逻,去搜寻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间谍。保姆给小女孩儿找事干,叫她们洗旧纱布团,就像在七十年代的晴好日子里做的那样。然而,有一件事让人感到精神振奋:八月,巨大的钢铁怪物在离河堤不远的浓雾中出现了;人们相信得救了;英国守护着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在第一批德国先头部队到达之时,整个海岸线就成了两军对峙的前沿阵地。
米歇尔是第一个被惊醒的。必须逃命。但通往里尔和巴黎的公路被切断了;火车不通了。汽车还可能通行;但米歇尔没有汽车,连辆破车也找不到。人们猜想,是因为有一辆车在敦刻尔克或贝顿的公路上抛锚,弄得箱破马亡,人们只好徒步逃命,因此造成交通堵塞。
就连忠于职守的小型有轨电车也不能开了,因此只好有选择地带上一些箱子,步行去奥斯坦德。我们深夜起程,以便在天刚破晓之时到达港口。天空漆黑;月光下空无一人的别墅似乎一片惨白。我们一行人不多,是临时凑在一起的。有米歇尔、他儿媳妇、我、两个孩子。约兰德刚刚结束在布吕赫英国女修院的教育,还没来得及与家人团聚;她穿着一双小鞋,双脚磨得疼痛。后来又增加了卡米伊、一个英国女人、胖厨子多罗泰和X表兄。卡米伊一头红棕色头发,喜欢开玩笑,是残疾姨妈的奴仆,她被借给我父亲专门照料我。英国女人相貌平平,负责照看我的两个年轻侄子。X表兄也是平庸之辈,我小的时候,他给我照过相,现在也不可能回家乡里尔了。米歇尔-约瑟夫几天以前就出发找部队去了,但没找到,或者又走散了。他在英国赶上了我们。
看到这些人,我不知道他们各自有何感受。我当时还分不清战争和冒险之间有什么区别。这次逃难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像一次夜间的散步。
我们一眼就发现,无法再上“梦幻号”了。配件都旧了,根本没有时间配齐全套用品。而且,辅助发动机也生了锈,必须彻底清除。没有辅助发电机就无法进出港口。
我们上了最后一班正待起航的大型客轮;“梦幻号”由一艘平底驳船拖到多佛尔。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越洋过海,也是我第一次经历的与其说是恐惧毋宁说是惊愕的遭遇(这里用的形容词太强烈,而我的感受太表面,也难以形容),与战争的后遗症正面相遇。德国军队已经接近荷兰,卫塞、列日和比利时的林堡与荷兰的联系被切断了,人们糊里糊涂地向着大海的方向走去。有时遇到卡车还能够搭上一程,但在下一个路口又被抛在路上。许多人来自一些半城市半农村的小居民点。在比利时,有些地方的居民点经常有着布尔乔亚的特点。另外一些人是种地的农民。大部分人都躺在桥上,其中多数是孕妇。大自然对繁殖生命的女人来说并不友好:她们好歹都穿着旧连衣裙,挺着大肚子,肚子里孕育着不幸的生命,不仅悲惨,而且更滑稽可笑。有的头上裹着头巾,有的裹着围裙,浮肿的脸在阳光下显得煞黄。她们枕着包裹当枕头。蒙斯天使的故事和被砍断拳头的儿童的故事已经开始流传。人们可以怀疑天使。人类的本性就是如此。相反,暴行肯定是被新闻媒体庸俗化了。新闻媒体就是要寻找可怕的事情进行宣传。但弄巧成拙,人们反而不再相信了。突然,在离海岸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群海豚,正在客轮前方斜穿而行。
十几只闪闪发光的庞然大物欢快自由地游动着,根本不知道这只可怜的人类方舟里的逃难者是些什么人。在这些日子里,已达数百万年高龄的人类世界显得还是那么年轻,孕育着各种各样的神灵。海豚是高尚的群种,比地球上其他群种更聪明,身体舒展自如,随着波涛的起伏游动着。我当然知道,希腊的小田园诗中讲述的好像是海豚与人类相亲相爱的故事,而我们对这些蹦蹦跳跳的海洋之神已经犯下和将要犯下的罪行比任何时候都多。我知道,我们对大自然的破坏,同时也证实了我们对人类本身的破坏。我现在知道,在这个时代,海豚的神奇出现就是一个没有阴影的主显节。
我们在多佛尔下了船。我从船上往下看见的是英国海关官员和人群中一张张怜悯的面孔。对他们来说,“可怜的逃难者”又是一件新鲜事。而对我们来说,同情不会持续多长时间。倒霉的“梦幻号”在我们到达以后不久也抵达了多佛尔,被割断缆绳,沉入了入海口。“得付钱,得付钱,得付钱。”一个让·科克托笔下人物式的人在什么地方说。米歇尔还得交付清理障碍物的费用。
在伦敦的火车上喝着茶,吃着饼干,我感到很惬意。我们都挤在查令十字旅馆。对几个世纪以来还不了解英国首都的法国人来说,这个旅馆的房价是昂贵的。我还记得,旅馆的走廊宽敞,红色的窗帘沾满了浮尘。
随身带来的包裹都捆得乱七八糟,箱子还张着口。我和约兰德被带进一个小房间。约兰德一直不把比她年纪小的孩子放在眼里。我在此也不想提那件似乎淫猥的小事情,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实了我本来持有的而现在还引起很大争议的关于肉欲的看法。肉欲是我们未来的主宰。那天夜里,我睡在约兰德的狭窄的床上。这是我们当夜仅有的一张床。我本能地预感到,我在生活中产生的间歇性肉欲感和随之而获得的满足,使我一下子发现两个相爱的女人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和必要的动作。普鲁斯特谈到过心脏跳动的间歇性。但有谁谈论过肉欲尤其是性欲的间歇性呢?幼稚的人认为这是性反常。性反常如果不是人为产生的,就是深深地刻印在肉体的某个部位的,是永恒的,是无法克制的,是不祥的。我的这种性欲真正产生是在多年以后,而在这期间反复地出现与消失,直到被遗忘。这个约兰德还真有点儿难对付,她很和气地告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