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2 / 2)

第二场演出取得了辉煌的成功。黑衣贵族是罗马最高贵最狂妄自大的阶层,为他们保留的座位有一些空着。政界和外交人士也没出席。但广大音乐迷却成群结队而来。毫无疑问,有些听众受着十分下流的好奇心的驱使,也蜂拥而至。但是,音乐席卷了一切。音乐家埃贡的演奏从来没有引起人们这么大的兴趣,这么强烈的反响。大多数人感到他演奏的乐曲是奇音怪调,不能理解。人们似乎置身于一个既冰冷又灼热的虚无世界,歌声油然而起,声调抑扬顿挫,音程变化自如,几乎是炉火纯青。埃贡再一次向新闻界解释说,他不是追求令人费解的新奇,而是在某些音乐调式中表现了更加古老更加本质的东西,例如中国的某些典礼音乐。但解释也是枉然。人们总是喜欢欣赏音乐——而在某种情况下还喜欢讽刺,但不理解其所以然。音乐家埃贡当天晚上出席了由罗马一名富有的音乐爱好者临时举行的招待会。此人非常喜欢所有先锋派音乐演奏会。应邀出席的只有那些音乐爱好者和慕名而来的朋友,他们几乎都是埃贡和招待会主人的支持者。临时招待会在十七世纪的一座豪华宫殿里举行,这使让娜回想起那个圣彼得堡的与此截然不同的疯狂之夜;虽然没有淫秽的场面,起码表面上没有,但笼罩同样激动人心的氛围。埃贡和让娜担心会受到事先预谋的凌辱,甚至在赞扬中夹杂着不堪入耳的话语,然而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在吊灯灿烂光辉的照耀下,让娜发现埃贡又表现出了一贯欢快朴实的风格,连他的微笑也充满了光彩。这种微笑能保证他一生畅通无阻。

在睡觉之前,让娜又整理了衣物,为出发作好准备。埃贡还没有入睡。让娜听见他在隔壁的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深夜时分,埃贡轻轻敲了敲门。让娜说了声进来。埃贡全身赤裸,他与让娜在一起的时候,经常是这样。他的脸上又泛出了让娜一贯看到的那种天真幼稚的神态,但对前天说的充满侮辱言辞的话毫无愧疚之意。他一向都不会收回说过的话,让娜觉得,他的内心深处是一片荒芜的原野。

“我睡不着。让娜,让我跟您一起睡好吗?”

让娜给他让了让地方。她觉得埃贡伏在她的肩膀上低声抽泣起来,流出了泪水,反而感到轻松了。他们的脚相互靠在一起,彼此产生了些许甜蜜的感觉。让娜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感觉肩胛骨附近的旧瘀斑还在,还没有完全治愈。她知道埃贡喜欢通宵达旦地留一点光亮在身边,就只熄灭了一只灯。埃贡的上臂也有伤痕,伤痕的颜色由淡紫变成浅黄,后来就完全消失了。

“我有时宁愿挨打也不还手。”埃贡声音微弱地说。

为了不触痛他的伤疤,让娜松开了搂着他的脖子的双手。不管怎样,这个躯体,这个灵魂,还长期地忍受着这个意外事件后果的折磨,就好像害了一场病,或者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灾祸,他可能是因为失去同伴而突然产生了被抛弃的感觉。让娜想到在她崴了脚的那些日子里,埃贡闻到她的腿被感染的气味儿,女仆经常不及时倒掉洗过澡的脏水,他都没有反感;有时她突然要洗澡,埃贡就亲自动手给她洗,洗完后还去给她找洗好的衣服穿上。埃贡吻着她摔伤后疼得扭曲的脸,就像她今天吻着他的肩膀一样。埃贡接受了她的爱抚,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做到的。她甚至不知道,如果给他一点性欲的暗示,他是会兴奋起来,无动于衷,还是感到痛苦。总而言之,他们有约在先,他什么也没说。他在一张桦树皮的反面给让娜刻的音符,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他们谁也不欠谁的情。

回到巴黎以后,让娜发现自己的桌子上放着米歇尔的一沓信。米歇尔没敢打听她在罗马的地址。他还留下了一大摞报纸,大多数都是发行量很大的小周报。小周报原想刊登一些生动活泼的文章,但让娜认为内容都是荒谬的。在罗马发生的丑闻在当地差不多已经平息了,而在巴黎还余音未消,某些文章在当作笑料进行渲染。有的文章还盛气凌人地讽刺包括这位外国音乐家在内不遵纪守法的外国佬。她根本没让埃贡看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地都烧了。这是更简便易行的办法,何况即使在首场演出之后,他们夫妇也根本没有习惯更多地翻阅有关的评论文章。

米歇尔刚一得知让娜回来的消息,就给她打电话。他不能去塞奴斯奇大街。让娜不想去他住的旅馆找他。他们约定七午十点在卢浮宫维纳斯厅见面。六月初的天气已经转暖,然而维纳斯厅在地下,里面空气凉爽,甚至还有一点儿冷。沿墙放着一张大理石的凳子。这是合适的约会地点。这个时间,只有几个英国人和几个德国大学生在参观这个古代艺术馆。

米歇尔在这位上身裸露的伟大女人面前来回踱着步子。他在等让娜。一看到让娜还是老样子,尽管她的眼圈比以前更黑了,米歇尔还是松了一口气。让娜还是那样漂亮,米歇尔感到惊讶,好像他们十年没有见面了。米歇尔穿的衣服与她在棕榈别墅见到的很不一样。她发现米歇尔脸上还刻写着为她焦虑不安的神情,不觉为之感动。

“您终于来了,”他说,“自您去罗马以来,一切都好吧。”

让娜没有回答。米歇尔也不想让她回答。他本来想好了说辞,而且都背熟了,但现在却另编了一套。他叫她不要再回塞奴斯奇大街,一切听他安排,不要再离开他。离婚是很容易的事。她将是自由的。其实她已经是自由的了。相反,她的出走不会使人感到意外。难道她不记得,在他们谈到费尔南德的时候,她曾经说过羡慕他们周游欧洲的话吗?周游欧洲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们可以再从头开始。可以再去意大利(是的,他对此表示理解),去俄国,或者去她还不了解的其他国家。费尔南德胆小怕事,从来不愿意远途旅行。可是还有马德拉群岛,还有马耳他和圣地,还有埃及。他一直在梦想着悠然自得地沿着尼罗河逆水而上,然而直到现在,梦想仍然还是梦想。他将与让娜一起去完成这次旅行。如果她愿意,他们还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例如印度,据说印度可看的东西很多,而游历太平洋中的岛屿,简直是度月如日。

“您忘了我有两个孩子。”

“您将会有三个孩子。他不会反对您把两个儿子全带走。如果他要把两个儿子要回去(但他不敢;他连想都不敢想),他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我们。这都是人们不愿意去的地方,没有人会知道您的行迹,这对您的名声也不会有任何影响。而且您将改用我的姓。我将买一只游艇。”

“这样,您将毁了您自己……”

“没关系,亲爱的。其实我已经把我自己毁了。”

让娜听着他的话,既感激,又同情,但也不能贸然轻信。她觉得这个五十六岁的男人还像个孩子。难道这就是她在提布尔想象中的那个能帮助她,保护她的男人?但是帮助她什么,保护她什么,她不知道。她回想起了在蒙特卡洛赌场的大厅里,米歇尔双手微微颤抖地看着赌球旋转着和庄家将赌资刮走或刮向他的时候的那种表情。米歇尔这种对赌博的投入,她觉得比埃贡对肉欲的纠缠还要致命,埃贡对肉欲的纠缠虽然更不顾自我损伤名誉的后果,但起码是出于肉体的本能。毫无疑问,米歇尔的儿子和玛格丽特都继承不了父亲的财产。她还不认识米歇尔的儿子。这时,米歇尔已经把他们全忘了。两年以来,她总是无法摆脱女人的烦恼,而作为情夫加朋友的米歇尔似乎还不太了解这个让娜。她虽然觉得自己被爱着,但更觉得是被崇拜的偶像。

米歇尔举了一个英国女士为例,说她不久以前将两个孩子从丈夫那里骗到手,成功地把孩子藏在游艇里周游世界,时间长达数月之久。

“您难道不以为,如果我离开他并且把孩子带走,我将成为不仅会叫嚷而且还会诽谤他的畜生吗?您不会同意我做这样的人吧。”

“是他的不对。”

让娜把手摁在米歇尔的胳臂上。

“我的朋友,难道世界上有这样的男人或女人,没有人说‘是他的不对’的吗?”

“这就是说,您宁愿呆在麻风岛?”

让娜缩回了手。

“可能是我错了,”她说。她想起了埃贡发脾气时指责她的狂怒的话,“但是我觉得,我对他还有用。人们在不幸之中也不能和睦相处的岛屿是不存在的。”

“不如说您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您喜欢这样的环境,您感到高兴,您无疑还会得到补偿。然而,谁能给我证明弗朗兹不也是您的情夫呢?”

“先生……”

让娜站了起来。如果她不同意埃贡借钱给弗朗兹,不同意米歇尔要她永远离家出走的要求,她瞬间就会变成被他们抛弃或厌恶的女人。她很清楚,米歇尔相信牺牲了自己的一切,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但他希望于她的,就是要她放弃自己的人格,放弃许许多多使她存在的微不足道的东西。而遇事不知所措的埃贡起码还有音乐,音乐像北斗星为他指明方向;尽管埃贡脾气暴躁,但这在让娜的记忆中已经是模糊不清了;他们在思想上有着许多共同的东西,在日常生活中有着割舍不断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米歇尔只不过是图一时的快乐而已,对他来说,未来是虚幻的,他凭空想象的游艇根本没有安装罗盘,也不准备写航海日记。

“您比他还甘心堕落。”

真令人难以置信。尽管让娜已经站了起来,但米歇尔还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未动。让娜听见他低声说着什么,也许是骂埃贡和她的粗话(有几个德国游客又转过身来)。下等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呢。当然,这样的话比虚伪的委婉说法更难听。使让娜反感的,并不是他相信或者愿意相信她与弗朗兹通奸。对于弗朗兹,让娜无法不恨他,也无法看得起他,就是现在还怨恨被监禁在远方的他。使让娜反感的,是米歇尔的话不留有余地,他认为任何感官的冲动都会使一个女人变得堕落,只要他不是受益者,任何奇异的性行为也会使一个男人名誉扫地。米歇尔以为他不是出于偏见,但正是由于这种偏见,使他在几年以后偶然遇到一位以色列医生的行为可疑的寡妇时,嘴里像含着一粒苦药丸那样难受。他怀疑这个寡妇吃了堕胎药不是没有根据的,虽然他很反感反犹太主义,这个男人还是喊道:“肮脏的犹太人!”

让娜没有向他伸出手,因为她既不想让他握也不想让他吻她的手。这两个原以为亲密无间的人,现在无言相对。米歇尔先是看着,然后想象着她是如何走出这间摆满无名氏塑像的大厅。她走得很快,步伐矫健轻捷,全然看不出她去年崴伤脚的迹象。六月的天气晴朗,她穿了一身白色衣服。飘在脑后的短面纱、紧身大衣和长裙,使米歇尔联想起她周围的大理石塑像身上的褶皱起伏的连衣裙,也使他想到他再也不可能看见她被衣裙包裹着的胴体。这个维纳斯的妹妹,这个胜利女神的妹妹。他像瘫痪初愈的病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将去恳求让娜原谅;他将再去做埃贡夫妇的常客。不管怎样,他过去与埃贡几乎成了朋友。这时,让娜穿过了野蛮人战俘厅,进入了四周摆满空棺材的长廊。米歇尔如果加快脚步,还可以赶上她。几乎在让娜抬手去推开达卢阁门的时候,米歇尔也正好赶到了。达卢阁门直接通向只有几个阶梯的楼梯,出口就是停放马车的绿树成荫的广场。米歇尔看见她上了一辆正开着门的马车,将地址告诉了车夫,马车就启动了。米歇尔随后也上了一辆车,告诉车夫跟在后面。让娜不慌不忙地又去衣帽间取出她的阳伞,打开撑在头上,白色轻巧的圆盖遮盖着她的头部和双肩,挡住了米歇尔的视线。让娜的车夫赶着马车上了里沃利大街;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沿着这条露天长走廊往前走着,右边是拱廊,左边是铁栅栏。让娜的马车终于在皇家大街转了弯,她肯定是回塞奴斯奇大街了。米歇尔这才回过神,考虑着他应该怎么办。他大声地喊着,把自己旅馆的地址告诉了车夫。

<hr/><ol><li>✑Giovanni Battista Tiepolo(1696-1770),意大利画家,18世纪威尼斯画派代表人物。&#8203;</li><li>✑Tibur,今意大利城市提沃利,以别墅和瀑布而出名。&#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