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2 / 2)

让娜出于正直,也没有把那些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可怕场面告诉米歇尔。她这样做,也许不对:在性行为上,她对埃贡采取放纵的做法,这种做法不知道会引起多少女人的反感,看到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回到家里,难道她们也会毫无怨言?但她总觉得,肉欲既取决于命运,也取决于选择,精神上的需要和肉体上的需要都是一致的。相反,喝醉酒可以消除精神和肉体的欲望。埃贡经常喝得烂醉如泥,像死人一样,清晨由弟弟送回在圣彼得堡的家中,还得把他搀扶到楼上,给他脱衣服,扶他上床。弟弟请他吃饭,喝得酩酊大醉倒没关系,他第二天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住在这里,自从让娜伤势大有好转以来,埃贡晚上就把她交给女仆,自己去城堡看望亲属,往往一两个小时也不回来。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他有几次回来,倒没喝醉,但精神异常兴奋,两眼神态失常,满嘴胡言,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说,无论评论界还是爱好者对他的赞扬都是空话,还尖刻地抱怨那些企图诋毁他的作品的人;而对一些尚未出笼的雄心勃勃的设想,他却以为已经大告成功了;他磕磕巴巴地说着这些语无伦次的话,就像爬楼梯一样磕磕绊绊的,直到唠叨困了才住嘴。他有时还做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动作,如同笨拙的接吻的样子,这其实是对爱情的拙劣模仿。“我们家里人都喝酒,我与他们在一起也不得不喝。”第二天早上,他看见让娜的眼睛哭红了,于是就这样说。但让让娜感到伤心的,正是他这种放荡不羁的态度。“我不知道您原来是这样一个清教徒。但为了使您高兴,我会克制自己的。”

大部分时间,埃贡的确是自我克制的。但也有反复,甚至在他回到法国之后还发生过。那是朋友们在凡尔赛请他吃饭,在入席的时候,不知道他为什么很伤心,竟说让娜身体不舒服,必须回去。米歇尔也应邀赴宴。大家看着他们神情慌张地乘汽车走了。汽车是埃贡刚买的,车篷可以折叠,也可以拆卸。让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发现他刚才还颤抖着的双手,一下子有力地握住方向盘,就像摁在钢琴键盘上。到了晚上,埃贡说,那是因为他在最后时刻才得知,圣彼得堡的舞蹈演员加尔萨彦也应邀出席。“他们为什么不早说呢?他出席会使我受不了。”“是由于我的原因?”让娜问,这时她才想起了那一伙人在一天晚上的放肆行为。“不是,是大家不和睦,根本与您无关。”但是,回到家里以后,他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摔碎一只他心爱的陶土花瓶,喝一大口伏特加酒,然后倒在地上大哭。让娜对所发生的事情知之不多。但由于凡尔赛的不欢而散,也无法对米歇尔掩盖事实的真相了。

除了这杯苦酒,还得算上谎言阴险的余味。在爱沙尼亚的几个星期里,埃贡有时叫她晚上不要关门,不要挂门钩,不要上门闩,以免他回来的时候吵醒她。只有一次,已经过了午夜,让娜想埃贡不是同父亲下棋就是与母亲打扑克,一时回不来,由于害怕,就上了门闩,埃贡大约在凌晨两点钟回来了,脸比喝醉了酒还红,但走在白霜覆盖的森林里,头脑清醒了许多。然而回到家,他见让娜正站在门内,不由得发了火。让娜还听见一些年轻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其中有一个现在当了护林员的老同学。

“您夜里是与若纳斯在一起?”

“这与您无关。”

埃贡没有再说什么。但他第二天告诉让娜:

“我昨天是在若纳斯家里过的夜,但不像您听说的那种风言风语的事。他有许多朋友。我们一起玩,往冰块上浇热果汁,仰面朝天地往雪堆上摔。这是玩天使游戏……森林里光线很暗,我的脚踩在一个坑里,把沾满泥水的靴子丢了。难道您没看见我回来的时候光着脚。可以说,脚上的冻疮是对我的惩罚。”

“是谁对您的惩罚?不要说惩罚这个词,我在责骂克莱芒的时候也不用这个词。我看见您进来以后就穿上鹿皮拖鞋,我以为您把靴子脱在门口了。”

“昨天晚上是您不对。要是您两天以前说这种话,您就对了。”

让娜对这种很快戳穿的谎言并不记恨在心。但是,对于在路易十五大客厅下棋和玩牌的猜想也就真相大白了。在斯海弗宁恩,从德雷科吕兹教授所说的几句有分寸但并不引人注意的话语中,她知道,除了两个民间音乐爱好者,在他的巴塞罗那之行以后又冒出了第三个人,但埃贡在信中没有说过。此人叫弗朗兹·冯·斯托勒伯格,一个年轻的巴伐利亚人,他在几年之内跑遍了欧洲。因此,德·乐瓦尔夫人这才明白,一向过着俭朴生活的埃贡为什么向她要补贴,这曾经使她百思不得其解。

当心爱的人采风结束,满面黝黑地凯旋的时候,她将笨拙的德雷科吕兹的信交给埃贡,一派不在乎的神气,以免显得对他只字未提这位新伴侣的事感到惊奇。

“他也是音乐家?”

“不是。但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运动员,出色的骑士。我们经常一起骑马。今年冬天您会在巴黎见到他,他将重返巴黎大学学习。”

让娜不再说什么了。总而言之,埃贡没有必要继续对她唠叨个没完没了,就像过去没有必要把所有的伴侣都告诉她一样。但是,他们之间原本无可指责的互相信任出现了裂痕。一个秋天的晚上,松树林里只有他们俩。米歇尔已经回黑山城堡了(他从来不请朋友去黑山城堡,任何人都不请,因为诺埃米的缘故)。范·T夫人非常怕冷,十月午后的空气太凉,呆在房间里不出来。埃贡躺在自己做的吊床上,漫不经心地说:

“我们回塞奴斯奇大街,我很高兴。我还是把我的一点心意留在了巴黎。”

“是因为弗朗兹也在巴黎?”

“不是。我只是说,我喜欢巴黎。”

这一切听起来都是虚假的。就像让娜没有能够深入约翰-卡尔封闭禁锢的内心世界,她也没有能够轻松自如地往返于这些起初似乎是如此光明如此宽广的道路。人们会说,埃贡就像某些小灌木,只有在阳光下才能生长,才能开花。而对埃贡来说,她难道只是一个温柔的阴影?埃贡的喜悦,或者本来就不多的欢乐越来越少了,他消沉了。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创作了他最优秀的音乐作品,例如根据诺瓦利斯的著作创作的《夜之颂歌》。这部作品受到广泛好评,他也因此获得了殊荣。但是,这种殊荣,首先使他飘飘然地进入了创作意境,然后又使他投身于粗野的放纵。在森林里骑马远游,荒野奇遇,结交无名小卒,彻夜不归,放荡不羁。让娜现在才明白,所有这一切,使他走到了危险的境地。对他来说,正是这种危险,部分地刺激了他当时不可明言的生活情趣。而且一旦挑明,将会受到众人耻笑。如果说,这不是他的全部价值所在,起码也是他的美。他多少次对让娜谈到塞纳河畔一幢在建的楼房,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放弃了。根据他的设想,楼梯不要扶手栏杆,楼板要摇摇晃晃,或者铺设跳板。楼房建好后,今年冬天一些也像他那样走火入魔的人将在此聚会。“是一个皮拉内西。”他肯定地说。让娜经常悄悄地听见他回来,先呆上一会儿再回自己的房间。埃贡喜欢单独住,房间与她的房间相邻。两个房间只隔着楼梯的一个梯级。楼梯是巴黎建筑师心血来潮的杰作。她踩在楼梯上,轻轻地迈着小步,尽量不发出响声。她知道埃贡已经入睡了。他经过长途而且有时是无目的的行程,太劳累了。他每天夜里睡觉都光着身子,将长长的双臂搭在床的边沿,一边一只。如果她这会儿去拥抱他,或者抚摸他一下,那都是违反君子协定的。她还没走到他身边就退了回来。“真是一个痛苦的男人。”她心想。对于天主教徒来说,“痛苦”这个词是亵渎圣灵的。这个承受着肉体痛苦的男人,在恣意地满足着肉体的欲望与幻觉,在这座长夜漫漫的城市里,用自己的肉体去冒各种危险。

自一些时间以来,喝酒在埃贡的生活中不起任何作用了。让娜不知道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是否以轻度酒精中毒作为会友的起码条件,尤其不知道一个孤独奋斗的人是否都要杯不离口。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她时常闻到一股隐隐约约的气味儿,由于隔壁的房间开着窗子,气味儿一会儿就挥发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时感到不知所措。这当然不是她的过错。是兴奋剂,也许是镇静剂。这不过是一种遮遮掩掩的说法而已。但不管是什么剂,肯定会产生副作用。总而言之,她担心着一个人,她还不能诚心诚意地断定这个人是吉是凶。

埃贡在巴黎又见到了弗朗兹。弗朗兹过着古怪的生活,一会儿穷困潦倒,一会儿腰缠万贯。他说他在十六区一个朋友的家里已经住了两年。他的朋友回德国去了。他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一批绘画,靠卖画为生,因此过得很潇洒。但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干任何事都会很快传开,尤其在这个外国人的圈子里。弗朗兹的父母(父亲是巴伐利亚州一个收入微薄的公务员)好像还活着,他们家里没有任何绘画大师的作品。在这片充满谎言的波罗塞连德森林里,他被认为拥有的财产改变了形式;而现在又声称是稀世珍品的集邮册,出售以后能给他带来一小笔财富。大学里的注册还没有开始。让娜既不知道那条大街的名称,也不知道门牌号,只知道他住在地狱路附近。埃贡没有向她介绍他新结交的这位旅伴,只留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如果有人找他或孩子有什么事,可以与他联系。让娜猜想,埃贡可能在他那里呆上好久。然而有一天,他完全忘了与一个外国经纪人的约会,打电话找他,他根本不在那里,也许他不接电话。让娜不久以后又得知,弗朗兹吃住在巴黎郊区的农舍,一个时髦英国女人的家里。这个英国女人是艺术保护人。埃贡很久以来就很欣赏她的花园和苗圃。但让娜觉得那里不可靠,因此很少去。埃贡今年冬天经常去,一般还都在那里过夜。随着让娜担心的日益增长,他们也在玩弄着小伎俩,一方面伪装善意,另一方面又私下密谋,这两手都同样是残忍的。他们对她谎话连篇。那个英国女人的女伴很迷人。在那些日子里,“为了免于忍受周末的孤独之感”,让娜有时请她来家做客,她有时也请让娜去伦佩勒马耶家做客。让娜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睛里有一种讥讽的神态。一天晚上,女人又主动请她,但她没有赴约。当然让娜知道,有关弗朗兹的情况,她只字不会吐露。

然而,事情发生了变化。埃贡终于把他的朋友介绍给她了。此人很快成了他们的常客,经常出入他们在塞奴斯奇大街的公寓。这个幽灵原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伙子,但搅得让娜心神不宁。他长得很漂亮,既具有阳刚之美,又柔弱无依。让娜无法说清楚他长着什么样的眼睛,因为他从未正面看她一眼。他每次来几乎都带着鲜花。他最经常带的花,是从英国女保护人的花园里采摘的。他嘲笑这个女人野心勃勃,一心想钻入上层社会。让娜马上转了话题。小伙子一会儿说自己二十六岁,一会儿说三十岁,高兴的时候还流露出一副孩子气。克莱芒和阿可塞勒就喜欢看他把几束玫瑰花放在一只银的水盆里,玫瑰花头朝下,花瓣泡在水里,再在每一支花上竖插一支花当作上身,活像一些身着舞裙的芭蕾舞女演员。只要轻轻地搅动一下盆里的水,这些芭蕾舞女演员便活动起来,有的前进,有的后退。有时,一个芭蕾舞女演员沉到了水里。这个德国小伙子一边用手拨弄着花冠,一边说着自己的事,有时像朗诵田园诗,有时像讲鬼怪故事。弗朗兹是私生子,出生后就没见过他父亲。他可能是茨冈人,这从他的黑嘴唇,古怪的虎纹眼睛可以看得出来。但他很快把茨冈父亲忘到脑后了,第二天又说他是一个十四岁少女、即他的同胞姐姐乱伦所生。他的亲姐姐二十岁那年去世了。他十三岁离开了学校(他有时说是被开除的);他有时说自己是一个大饭店的服务员,有时又说他开高级妓院。他十九岁在莱茵河地区娶了一个会体贴他的农家女为妻,妻子就像易卜生笔下的索尔豪格,一直在等着他回去。再不,他就沉默不语,几乎问不出半句话来。当埃贡与他在一起,他就唧唧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声音很小,还夹杂着笑声,而让娜一走过去,他就停止了。他甚至不屑抬头看她一眼。要是让娜温和地责怪他为什么不说了,埃贡就替他回答,一副傲慢轻蔑的神气,就像过去对待于格一样:

“我看不出他为什么要把这些胡说八道的话告诉您。您就只当他在谈论衬衫领带的事得了。”

但是,让娜似乎觉得,弟弟有什么事在影响着哥哥。在剧场里,弗朗兹坐在一个胖女人身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用手比画着。演出结束时,胖女人闻了闻他的手绢。埃贡放声大笑,他以前从来没这样大声笑过。有什么力量剧烈地驱动着他。一天晚上,让娜同弗朗兹乘出租车去饭店与埃贡一起吃饭,司机拒绝载他们,也许因为他不知道饭店在什么地方。弗朗兹把司机摁在座位上,要抬手揍他。他们被过路人拉开,让娜从手提包掏出一个金路易,才把事态平息。这时让娜又想起来,自己摔下来受了伤的那天,埃贡差一点儿把车夫掐死:这不是不可能的。弗朗兹现在像在家里一样随随便便。有一天,他遛马回来,冲完澡走出浴室,光着上身去隔壁的房间找衣服,让娜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一串假宝石坠子,垂在双乳的周围。她无意识地发现一些符号,不知道他加入了什么野蛮人的秘密会社。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埃贡,埃贡的回答不仅使她感到吃惊,而且反感。

“这没什么。”他说,“不过是年轻人的色情受虐狂而已,他越受到女人的性虐待,就越感到愉快。”

埃贡第一次产生了爱。让娜想起来了,他曾经自我吹嘘说,与女人玩上一个小时才能体会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快感;有时候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怜悯,或者即使产生反感,但由于性欲一时冲动,也就不在乎了。对他来说,爱似乎是自身的赠与,谈不上什么快感,即使有,也是微乎其微;爱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所爱,也就是说,是为了证明两个人完全融为一体。他说他爱让娜。

埃贡或许觉得,如果一天晚上遇到一个人,就随随便便地产生爱,那是不可想象的。当他们在无拘无束地谈论这些事的时候,让娜有时不赞同他所说的要在他人与自己之间划清一条界限的说法;如果拒绝这种爱,这似乎是一种清教主义的表现形式,就是将某些人或某种行为孤立于自己的生活之外,然而这种拒绝是不情愿的。现在,他也像其他人一样,成了一种痛苦爱情的牺牲品,而这种爱情却献给了一个她既不了解也不爱的人。“他有时使我感到吃惊。我同意与他一起进行一番肉欲的尝试。我一生中都在寻找这个纯粹肉欲的美好的东西。”难道弗朗兹就是这样美好的东西?她心里在琢磨,一些本来既平庸又无所谓的喜好,经常在进入青年期就消失了,但对某些人来说,怎么竟然变成了一种比存在本身还重要的生活与思考问题的方式;这是一种解放的形式,或者相反,是一种奴役的形式,再不就是二者轮流出现的形式。为了纵欲,难道存在着不达自身目的誓不罢休的狂热?这种狂热是有钱男人的狂热,为了追逐更大的快乐,直到油尽灯灭;这是艺术家的狂热,为了艺术而耗尽心血;这是神秘主义者的狂热,为了拥有上帝,身败名裂。而她呢?难道她不也是这种显而易见的狂热的牺牲品?埃贡在解放她的同时,也给她套上了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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