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三脚架(2 / 2)

大海在怒吼。于格没有赴约,埃贡似乎也不在意。大海的狂涛使米歇尔回想起了与“他的两位夫人”在弗里西亚群岛泛舟海上的情景。埃贡也非常高兴,使他回忆起了他的国家的小海湾退潮和退潮后显露出来的沙滩。一个小时以后,筋疲力尽的船夫本能地驾船返航。到了岸上,大家与两个男人喝了一些刺柏子酒,便决定踩着沙滩往回走,尽兴地让风沙劈头盖脸地吹打着。他们把多少有点儿不听使唤的标致汽车扔在那里,第二天再去取。两个喜欢大风大浪的男人在大风中肩并肩地走着,大声地交谈着。

“于格溜走了。”

“您要是看见他,他可能会吓得面色铁青。这种情景并不美观。”

“吃饭的时候,他与您说话,您不吭声。您心不在焉,又嘲笑他。我发现音乐不会改变一个人的习惯。”

“您差一点儿在‘习惯’这个词的前面加上‘坏’这个形容词。您不要反驳我。一个聪明谦恭又懂得世事的人(我把所有这些品质都用在您身上),如果他用撬锁或别的什么方式溜进一个我们不知道的隐蔽角落里,居住在那里,自信可以从那里洞察一切,那么,这个人是不幸的。一个奴仆,一个依靠他人生活的人,一个走狗,由于年龄和外貌的不同,会变成一个搭档或一个供奉者。任何合作者或任何朋友,都会被看作是情夫,即使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有着略带黄色的皮肤和油污的头发,也是如此。”

“伦勃朗画笔下的大卫也是黄皮肤,头发也是油污的,但是他有本事让扫罗王半个身子躲在帷幔后面啼哭。假设是竖琴变奏曲使扫罗陷入了如此境地。”

“扫罗年老体衰,”埃贡违心地说,“我怎么知道我到六十岁的时候会为谁或者为什么事而啼哭呢?”

“您的音乐会将在两个星期以后举行,您需要您的合作伙伴。您是不是去伦敦找他?”

“谁说他去了伦敦?于格在不高兴的时候,就住在克拉那坡勒斯基旅馆附近的窑子里。谁问他电话号码,他都会告诉,但是已经与窑子的老板说好,老板就说那里是克拉那坡勒斯基旅馆。要是有人与他约见,他就掐着时间换上衣服,穿过小街去旅馆,在旅馆的会客厅里接待客人……我从来不喜欢他演奏的颤音,老是那么悲哀的音调。我倒觉得,西里西亚的安杰勒斯对上帝提的问题,可以说是与回答一样清澈。上帝怎么回答,人们事先都是知道的。”

“您为什么娶德·乐瓦尔夫人为妻?”

“您是说让娜。要是说一句瞎话,一件本来仅仅有点儿麻烦的事情也会变得令人厌恶。”

“让娜,是的。您为什么娶让娜?”

“是因为爱情,您可以想象得到。她是我爱的第一个女人,我希望她也是我爱的最后一个女人。我发现,像她那样的女人不多。”

“在阿姆斯特丹还有喜欢打扮成女性的男人和装卸工。”

“即使您说得对,但也不会像您想象的那样,或者换句话说,惟一感到痛苦的女人就是让娜。”

“一个幸福的女人不会另找情夫。”

“她希望我自由。她相信自由是相互的。她说得对。起码在我们第一次一同起床的时候,她是这样说的。您很清楚,我不是她生活中第一个男人。但我可能是惟一能给她这种自由的男人。这种自由既不排除爱,也不排除有时产生的情欲,这是她过去的朋友没有能完全给予她的。她经历的昙花一现的艳史,给她留下的是爱的饥饿。我不认为,她自那天早晨以来获得的任何一个自由,是出于对我的怨恨,或者是以怨报怨。(对我们来说,肉欲似乎从来不完全是一件坏事。)而且,吃醋不符合我的性格。”

“别说了!说得太多太具体,您会感到伤心。”

“一个被爱着的女人移情于他人,就像乌云遮住太阳的夏日,当然让人感到心寒。但我相信她更喜欢接近我,尽管她知道我与她(我有时会这么做;我无须说谎)是图一时的快乐。而作为妻子,她从来就不想充当一个酸溜溜的妻子的角色,等着丈夫去尽配偶的义务。我觉得您作为情夫,是第一个与她亲密相处的男人,我不怀疑您是她的朋友,当然也是她的已故女友的丈夫,而且,您不是一个善于勾引女人靠女人的乳头给予施舍的过客。”

“一个既不是知心人也不是保护人的朋友。一个只是在无聊的夜晚才会想到的情人。一个被认为是浪漫的鳏夫,总而言之,他没给妻子很多的爱。您以为我适合充当这些角色?”

风在他们周围呼啸,像是大声地说着没有出口的粗话或辱骂。又一阵更大的风吹过之后,两个男人来到一座无人居住的别墅,躲在房檐下的一个角落里。米歇尔硬是把埃贡按到最避风的一张积满尘土的凳子上,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又用一块旧罗登厚呢短披风遮住他们的身体。短披风是他与费尔南德在奥地利一起买的,只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才随身带着。他们小声地说着话,就像在绿色的帐篷里一样憋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听我说,请相信我,我用‘你’这个称呼,既不是看不起你,也不是与你套近乎。那些你可能不喜欢的东西,即多少被人们看作轻蔑因循守旧而又粗野的话,我不会说给你听;总而言之,我不会劈头盖脸地骂你。你也不要希望我不会钻牛角尖,你也不要以为你的情况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起码在开始过放荡生活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这样想。你所做的一切几乎都是庸俗的,就像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家酒吧间里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酒一样。人们会意识到他们是否有能力观察和分析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人们更喜欢什么也不要知道,或者把一切都忘掉。如果我在自己过去的垃圾堆里翻找一下(但是我从来不这样做),我肯定会发现一些千头万绪与你类似的情况,虽然不尽相同,但都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至于男女厮混肌肤相磨的事,我不愿意再去回想,但在当时,我觉得我得到了肉欲的满足。当然,我觉得,还是女人在主导。但谈到像卡萨诺瓦(一个特别善于勾引女子的人,只有两三个人能幸免)这样的人,我的意思不是说,男人之间的乐趣是一种有点儿丧心病狂的把戏,可以被忽视,因为我们对所有的性欲满足就是这样下的定义。但结婚生儿育女除外。诡辩者就另当别论了。既然有兴趣、勇气和意志去面对某些风险,为什么不能面对这种欲望(在词汇全集中,这个词总是被忽略,而这正是一个中心词)?我并不是告诉你有一条能够达到既完美又简捷或者不完美但是简捷的肉感的捷径,这不像共济会会员说的一句口令,即是或不是。不能这样说,傻瓜和粗人太多了,真假难分。我只是想说,我们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对比鲜明,那么互相对立。我们所处的时间相同,所处的地位相同,我们讲着两三种几乎相同的语言;我们本来应该暗自进行一些类似的探索。我比你大二十岁,但我们不是在历史上起重要作用的人物……

“我被看作一个追逐女性的男人;的确,我有五六个女人,她们有幸福的,也有不幸福的;另外还有四五十个,她们有感到厌倦的,有感到被戏弄的,也有感到高兴的,但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以卖淫为生的。我惟一没有做成的一件事,就是没找到一个供养我的人,因为在你这样的年龄,我有时需要别人供养。对于这些女人,真没有什么好说的:她们占据了我的生活,毫无疑问,在我去世之前,她们都会占据我的生活。但是,假如我乘的船在一片危险的沙滩上搁了浅,船根本没有再被海水浮起的希望;或者船被上涨的海水冲到了岩石之间,被死死地卡在里面,我没有发现身边有一个顺眼的女人,我肯定会拼命地抓住一个美貌年轻的船员,两个人搂抱在一起,互相温暖着身体,共同度过这个实际上短暂但似乎漫长的时刻。而从你的角度来说,如果你遇到这种情况,而没有任何男同伴在身边,你会找一位助人为乐的女乘客。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但是我们的选择却相反,这就像过去的军事教材所说的,站在原地向左转半圈儿,与向右转半圈儿是一样的,只是方向相反而已。”

在此,我插入一段叙述者的按语。这些话,还有一些其他差不多类似的话,都是米歇尔在斯海弗宁恩对埃贡说的,但他的话可能并没得到这位年轻人的同情:如果说人们最隐秘的情欲与所有人的情欲没有什么区别,这种说法很少会使人感到高兴。那几天,这两个男人谈论的观点非常模糊,但我能肯定,上面叙述的话都是米歇尔亲自说出的。二十年以后,当我们坐在昂蒂布的海滩上看着大海的时候,他告诉我的差不多也是如此。但与他所说的相反,历史的记载才是可靠的。大约是在一九〇五年,他们坐在斯海弗宁恩的海滩上,他觉得这位三十岁的年轻人几乎还不了解世界,就像一个二十岁的女子遇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而神色惊慌,而米歇尔总是看不起他女儿的朋友,不屑让人给他作介绍。他只是提醒我不要把生活戏剧化了。但是我已经思考过了,也幻想过了。结果,我在一九二八年创作了《阿列克西》,为了将我单薄的冒险推回过去,我采用了让娜与埃贡以回忆的方式提供的材料。米歇尔在临终之前阅读了《阿列克西》这部著作,并且还在书页的空白处作了批注,说这是再“纯洁不过了”。这样的评语至今还很使我感动,但也说明在米歇尔的嘴里,“纯洁”这个词和大多数父亲所指的不一样,具有另外的含义。在昂蒂布的交谈没有继续下去。在这两种情况下,米歇尔为了使心灵和被搅乱的思绪得以平息,提醒道任何事情都不真正是不可能的,不真正是不可接受的。他说的并不是体己话(米歇尔从来不说体己话)。这就是证词。他认识的生活就是如此。他那个时代的人的声色趣味,他是了解的,也是人所共知的,还有小报刊登的“风俗逸事”,他都不感兴趣。另一方面,对他的微小的个人刺激都会使他产生新的成见。从社会角度来说,一个“性欲倒错的人”(我们所处的是普鲁斯特的时代,用的也是他的说法)是可笑的,令人反感的,很快就被绘声绘色描写出来,就像这位希伯来天才的赞美者称一个可疑的医生为“肮脏的犹太人”似的。米歇尔开始还同情让娜的丈夫;恼怒和厌恶是后来才产生的,但最终也全然消失了。

“我对此的认识是,”埃贡只是(这是可能的)听到米歇尔的一部分话,边走边说,“我们的注意力仅限于此,就是在您到了三十岁的时候,还没有找到一个供养您的女人。而且我想,您也没用心去找、但是,请您看着我。您采用断章取义的做法影射违背道德的习俗,这难道不是您私下做出的判断?请您想一想,一个外国人,他还年轻,尽管有姓有名,但不为人所知,不能靠一个一向贫穷的家庭来维持生活,即使有钱,也不能汇出国外;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古怪音乐家,即使有人知道,也只是一些传闻;而现在,我在城里有一套房子,在海滨有一套房子,在巴黎有一所公寓;有一辆双篷四轮马车,以后还会有汽车;要是我偶然举办音乐会,还可以发布新闻公报:又有两个孩子、一个所有人都羡慕的妻子和一个仁慈的岳母,所有这一切都在生活中为我竖起了一系列的金色屏障。您不认为所有这一切的分量是很重的吗?甚至爱情……当我向让娜谈起我自己的时候,我所说的几乎都是实话,也就是说几乎是低三下四的;我和她都知道,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是明明白白接纳我的一种方式,我们所做的并不是出于内心,我们似乎都在互相制造一些神话。另一方面,我所以对此保持缄默,我的缺席成了我的在场,成了一种拒斥,我被锁住和藏起来的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的关系突然疏远了,就像我们之间的气氛凝固了似的,谈情说爱和性行为也就无所谓了……但是,我有时想,我不必把事实告诉任何人,我的音乐也一钱不值,我似乎被淹没在易北河里……”

“因此,您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她。”

“噢,上帝,不是。也不应该归咎于我。”

“如果您这样想,我劝您还是离开吧。”

“我离开过一次,三个星期以后又回来了。结果情况更加糟糕。”

到此,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尽管什么也没说——背景也发生了变化。这里是一片松林,三面都是华丽的别墅高墙,风吹不着他们。前面是一条人行道,就像郊区的大道。

“您说得对。”埃贡突然承认,“您告诉让娜,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了。您刚才所说的,在我的思想中掀起了一阵风暴,我需要平静一下。假如您说的属实,那么,您和我也都是无足轻重的人了。”

“这对我们都更好。”米歇尔心想。但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不想下结论。

回来以后,他写了一张字条塞在让娜的房门下。她像平时一样按时下了楼。范·T夫人进城吃饭去了。米歇尔和让娜都没有多说话。他今天夜里不想打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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