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夏尔很早就开始利用儿子放假之机带他到国外去做短暂旅行。必须让孩子学会了解世界。诺埃米原则上并不反对这类旅行,但是每一分钱的花销都事先在家里计算好了。德·C先生和他儿子应该下榻好旅馆,但是,米歇尔-夏尔在一本笔记本里记下了花的小钱,而且,要外出远足,还同车夫讨价还价来着。小米歇尔记得父亲在安特卫普对教堂圣器室管理人很不满,因为他们为拉开覆盖在鲁本斯的祭坛油画上的丝哔叽帘子而索要十个苏。在荷兰,生活费用非常之高,所以米歇尔-夏尔在最后时刻放弃了坐船沿泽兰各岛一游,但是,却替儿子买了一套当地的服装,归来时遭到了诺埃米的埋怨。
也有一些未曾预料到的事情发生。有一年夏天,父子俩去游莱茵河。儿子还是第一次看见中古时期的古城堡;他从旅游蒸汽船上,怀着一种模模糊糊的惊叹瞻仰了洛勒赖,城堡的岩石高处坐着一位仙女,在梳理她的一头金发。这著名的景点以及德国人高声唱颂的抒情诗的最后回声过去之后,他们下到餐厅去享用一顿丰盛的大餐,边吃边看着两岸风光在他们的眼前静静地逝去。吃饭后甜食时,米歇尔-夏尔递给儿子一张明信片:“你该给你母亲写上几句。”儿子很认真地描写了古城堡和那位仙女,最后还叙述了一番那顿丰盛的午餐。到了约定回里尔的那一天,他们坐着马车于夜幕降临时归来了。诺埃米在过厅里一脸怒容,她举着那张明信片对米歇尔-夏尔指斥道:
“您把您儿子的这张明信片寄给我,明摆着是在气我。我根本就不该把孩子托付给您的。”
米歇尔-夏尔一头雾水。她把他拉到煤气灯下,把那张罪恶的明信片举向昏暗的灯光。儿子在明信片上说吃了一只冷冻鸡翅和一段上等烤牛肉。她用一只指控的指头指着上面的日期:星期五。
这样的一件事可能会让人认为诺埃米是十分虔诚的。她确实是属于那种好的天主教徒,每个星期天去做十一点的弥撒,过复活节,而且斋戒日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人都要吃素。雷雨天,黑山城堡高处常有滚雷,她总要躲进衣橱里,手捻念珠,以示自己的宗教情感。
某年夏初,米歇尔-夏尔决定带儿子去奥斯坦德洗海水浴,以使他完全从长时间的感冒中康复。诺埃米像往常那样留在家中,因为她深信,如果一个星期不监督好仆人们,那家里非乱了套不可。一天晚上,父子二人在旅馆的尚有一半是空的餐厅里准备用晚餐,他们坐在朝向堤岸的一扇窗户前,海上的风把窗帘吹得鼓鼓的。时值黄昏,领班要到上饭后甜食时才来点亮粉红色灯罩下的小灯,儿子在等着这一重要时刻。一位年轻美丽的夫人独自一人坐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她的有撑架支撑的裙子是玫瑰红的,而她的那顶小巧的女帽似乎是用真的玫瑰做的。在这个美丽的夜晚,一切都是玫瑰红色的,甚至远处海上的天空亦然。德·C先生站起身来,微微致礼,把菜单递给那位美妇人,他俩便攀谈起来。儿子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趣,一门心思在吃东西,观看堤岸上的散步者,那是一些穿得很讲究的人,互相之间谈笑风生,而且许多人都在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语言。卖虾女贩忙完一天在往回走,头上顶着一只篮子;报贩子在喊叫着一些新闻。喝完咖啡后,米歇尔-夏尔换了座位,以便面对他的女邻桌,后者还在吃她的糖渍水果冰淇淋。小米歇尔好像听见他父亲在向那位美妇人提议当晚去看一场戏剧。
“你上楼去睡吧,”米歇尔-夏尔低声说道,“钥匙挂在门上,插销别插上,不然我就得叫醒你替我开门了。你已经大了,一个人睡不会害怕的。万一有什么事,你就按铃,或者敲墙叫隔壁房间的人。”
儿子似乎听见那位年轻夫人悄声说他很可爱,这使他感到自己小大人的尊严受到了伤害。不过,父亲把他们房间的钥匙交给他,这使他的尊严得到了极大的补偿。他很乖地上楼睡觉去了。
但他刚入睡,便被隔壁房间归来的人的脚步声吵醒了。他有点害怕。在他和有红地毯和棕榈树的走廊那几乎陌生的世界之间,只隔着一道房门,他爸爸的床由女仆铺好了,这张空床,连同它苍白至极的枕头和铜床架,经由堤岸路灯光透过窗帘缝儿一照,显得凄凉而令人悚然。从铺石路面反射过来的叫嚷声和说话声没有先前那么欢快,似乎这帮人中有些人喝得太多了。楼面的挂钟敲了十二下,然后,他觉得响了几次一下,后来又是两下。这个剧演得真长啊!他终于又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天已大亮,他爸爸回来时他全然不知,现仍在睡觉哩。儿子起身下床,悄无声息地或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洗漱;他心底里觉得,水罐碰到脸盆的响声若吵醒睡觉的父亲并不是坏事,吃早餐的时间快要结束了。
米歇尔-夏尔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立刻让人送咖啡和牛角面包来,父子俩将在可以看到大海的阳台上一起用早餐。如果可能,父亲比平时更加亲切和蔼。白天像所有幸福的日子一样过得很快,儿子只是在大堂又见过昨天那位玫瑰夫人一次,他父亲吻了她的手。晚上,儿子又先上楼去睡了。他不再害怕了,一下子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动身的日子,也是最后一次海水浴的日子。海潮已退。像通常一样,他们坐着有篷马车去海边,那马车是由一匹大白马拉着的,儿子吃早餐时留了一些方糖喂马。(“你放在手掌心里伸过去喂它。”)父亲和儿子一起脱去衣服;儿子脱得快,第一个冲向汹涌的海浪。他俩谁都不会游泳,而且小米歇尔在随后的一生中也没学游泳。他们都憋得喘不上气来,如果在海水里泡得太久,势必会抽筋儿的,而且,尽管这六月末的早晨天气晴朗,但海水仍旧冰冰凉的。
他们在有篷马车上一边仔细地擦去有点发腻的海水,擦去海沙,一边穿衣服。突然,父亲说道:
“刚才叠衣服时,我大概没留意,把我留着途中用的十多个路易从口袋里弄滑掉下去了;你瞧,地板拼接的地方有一些大缝隙。唉,到车下去找也找不到了。回去后,我跟你母亲说起这事时,你就把这一切讲给她听好了。”
可是,儿子很固执,硬是光着大腿下去,在海滩边踩了一阵,但除了脚趾感到海水和海沙以外,其他什么也没触及着。得赶紧把马车赶到海滩的干地方去了。当他透过马车车窗看到海水中有一些金色的光点时,他是不是在做梦?米歇尔-夏尔一言不发。我并不认为儿子当时立即就怀疑自己父亲在撒谎,但是他感觉到他父亲很不自然,如同他自己得向大人说一些大人们也许不会相信的事时感到很不自然一样。他觉得父亲有点可怜。至于那位玫瑰夫人,米歇尔-夏尔用不着叮嘱孩子在家里别提起她来,儿子本能地知道这是绝不能提的事。
<hr/><ol><li>✑英文,“玩具娃娃”、“宝贝”的意思。​</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