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 / 2)

他彻底地清洗着,水在他滚烫的脸上很清凉,然后他刮好胡子,审视着自己光滑的五官——长而窄的鼻子,长而薄的嘴,几乎毫无血色的双唇,空洞的黑色双眸,深古铜色肌肤现在因为疲倦而发灰,还染着点因发烧而起的红晕。

他冲洗掉脸上的肥皂,然后继续盯着它,他很惊讶自己的脸看上去如此陌生,就像他从未真正见到它。他偏头看着自己的两边侧影,看到深陷的眼窝在腮上洒下的阴影。他看到自己的冷酷和邪恶,深色眸子中黑色的亮光和紧绷残忍的下巴。他退后,伸手去遮镜子里那张脸,手在碰上玻璃前放了下来。有那么一刻,他微笑着。

他的房间冰凉,空气中有种奇怪的嗡鸣,他走到窗边关上它,嗡鸣声停下来。穿过废墟的绿色和黄色的光近了许多,他看了看表,接近八点,他突然感到虚弱又发热,眩晕感令他坐到床上,他用阿司匹林压抑住的头痛突破药物作用稳定地敲打着,带着种可怕的绝望,就像他失去了最后的救赎和希望。他很肯定约尔艮不会来。他觉得非常冷,便走到衣柜拿出自己的绿色旧作战服外套穿上。从一个空香烟盒子里,他拿出匈牙利手枪塞进口袋里。他把自己所有的香烟放到个小手提箱中,然后是刮胡工具和一瓶几乎全满的杜松子酒。他坐到床上等待着。

艾迪・卡辛把吉普停在教堂前,他绕到边门,沿着楼梯爬上塔楼,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敲。门的那一边,约尔艮清晰的声音传过来:“谁?”

“是卡辛先生。”

约尔艮的声音回答:“你想要什么?”

艾迪・卡辛说:“麦亚夫人让我给你捎个口信。”

门闩被拉开,门打开来,约尔艮站在门边等他走进去。

除了角落里有一盏小台灯,房间一片漆黑。台灯下的一张小沙发上,约尔艮的女儿正捧着一本童话书,她靠在墙边一堆大靠垫上。

“口信是什么?”约尔艮问,他看上去老了许多,瘦弱的体格更显瘦,但他的脸仍很笃定,很骄傲。

艾迪伸出手,约尔艮握着它摇了摇。艾迪微笑着说:“来吧,我们互相认识很久了,也一起喝过很多酒,这样对我不好吧?”

约尔艮勉强地微笑:“啊,卡辛先生,当我在梅策街工作时,我跟现在很不同。”

艾迪诚挚而缓慢地说:“你了解我,我不会骗你的,我是为你着想才来的。我的朋友莫斯卡想要回他的钱和香烟,他买那些有问题的药的钱。”

约尔艮专注地盯着他,然后说:“当然,我会那么做的,但告诉他不会立刻还他,我做不到。”

艾迪说:“他希望你今晚去见他。”

“噢,不,噢,不,”约尔艮说,“我不会去见他。”

艾迪看着躺在沙发上的约尔艮的女儿,她的双眼空洞地圆睁着,那让他很不舒服。

“约尔艮,”他说,“莫斯卡和我明天就离开去马尔堡,我们回来后他就会离开这里回美国。如果你今晚不去见他,他就会来这里,如果他开始生气,跟你吵架时一定会吓坏这小姑娘。”

正如他所料,最后这个理由起了作用,约尔艮耸耸肩,去拿他的外套,然后走到女儿身边。

艾迪注视着他们。约尔艮穿着大毛领大衣,梳得整齐的褐发,他脸上有种安静的尊严和严肃,双腿却谦卑而悲伤地跪着,对着女儿的耳朵耳语。艾迪知道他正告诉她暗号,好在他回来后在门上敲出暗号,让小姑娘拉开铁门闩。他能看到那小姑娘空洞的双眼越过自己父亲的肩头注视着他。他想,要是她忘了暗号怎么办,如果她永远都不回应自己父亲的敲门声怎么办。

约尔艮起身,拿起自己的手提箱,他们一起走出去。约尔艮停下来,一直等到听到门的那边铁闩滑过木头的声音,直到他知道女儿被锁在这个世界之外。

他们上了艾迪的吉普,在驶过漆黑的街道时,约尔艮问了一次:“你会在我们碰面时陪着我吗?”艾迪说:“当然,别担心。”

但现在,艾迪・卡辛内心升起一种模糊的不安,他们驶入梅策街和兵舍的灯光中。艾迪停好吉普,他们下了车。艾迪仰头往上看,莫斯卡的房间里没有灯光。

“也许他在派对里。”艾迪说。

他们走进兵舍,在二楼,艾迪对约尔艮说:“在这里等着。”他走进派对中,却没看到莫斯卡。当他走回走廊时约尔艮正等着他。他看得到约尔艮脸色苍白,突然,艾迪・卡辛有种可怕的危机感。他的脑海中闪过莫斯卡所说的一切,他忽地觉得那都是谎言,便对约尔艮说:“走吧,我送你回家,他不在这里。走吧。”

约尔艮说:“不,让我们了结这一切,我不害怕,再不怕了。”

但艾迪・卡辛开始把约尔艮往楼梯下推,他非常肯定,几乎被怀疑的恐惧压倒。突然,他听到莫斯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冰冷,充满强抑的怒火,他说:“你这该死的艾迪,放开他。”约尔艮和艾迪抬头看。

他站在他们上面一层,在微弱的走廊灯光下,他的脸色病态地蜡黄,两块发烧引致的水泡烧灼着他的薄唇,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绿色作战服令他显得比实际上更壮硕。

“上楼来,约尔艮。”他说,一只手藏在身后。

“不,”约尔艮声音不稳地说,“我跟卡辛先生一起走。”

莫斯卡说:“艾迪,让开,上楼来。”

约尔艮抓紧艾迪的胳膊。“别离开我,”他说,“留在这儿。”

艾迪抬手朝着莫斯卡说:“沃尔特,看在上帝的份上,沃尔特,别这么做。”

莫斯卡下了两步楼梯,艾迪想挣脱约尔艮,但约尔艮攥紧他胳膊哭喊着:“别让我一个人站着,别,别。”莫斯卡又往下走了一步。他的双眸漆黑,暗不透光,嘴上烧红的水泡在走廊灯光下燃烧着。突然,手枪到了他手上,艾迪从约尔艮身边跳开,约尔艮孤零零地绝望大喊,试着转身,试着往楼梯下跑。莫斯卡开了枪。约尔艮只迈了一步便跪了下去,他抬起头,逐渐暗淡下去的蓝色双眸直视着上方,莫斯卡又开了一枪。艾迪・卡辛跑上楼梯,经过莫斯卡,然后继续跑上阁楼。

莫斯卡把枪放回自己的口袋。尸体平躺在楼梯间的平台上,头悬在下楼的台阶边。

楼下的房间里传来一片大笑的声浪,留声机开始播放一段嘈杂的华尔兹,有一大堆的跺脚声和大声的哭喊。莫斯卡迅速跑上楼去他的房间,暗影穿过窗棂投射进来,他等待着,倾听着,他走到窗边。

没有任何警报,只有城市的废墟,堆成大山的碎石堆中有一条光晕下巨大的毛毛虫,是点点的灯笼用一长条绿光照亮即将来临的冬夜。突然,他开始颤抖,满脸满身都是汗,一大波头晕目眩令他想吐。他推开窗子等待着。

现在,他能听到下面街上孩子们的歌声,他看不到的灯笼在他脑海和心中晃荡着,当和声逐渐消失时,他感到种巨大的如释重负,整个人从恐惧和紧张中被释放。冰冷的空气冲刷着他,恶心和黑暗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拎起早就装好的手提箱跑下楼梯,跨过约尔艮的身体,经过嘈杂的派对。一切都没改变。在兵舍外,他开始穿越废墟的黑暗平原,然后最后转身看了一眼。

四层明晃晃的灯光形成一个燃烧着的盾牌抵御着城市的黑暗,抵御着夜晚,每一层都传出悠长的音乐和笑声的声浪。他站在光线之盾的范围之外,感觉不到一丝悔恨,只想着自己再也不会看到他的孩子、艾迪・卡辛、他的祖国和他的家庭了。他永远也不会看到马尔堡周围的山峦。最终,他变成了敌人。

废墟对面的远处,他能看到孩子们绿色红色的灯笼艰难地朝着暗黑的逐渐降临的冬日夜空跋涉,但他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歌声。他转身远离他们,走向将会带他去火车站的街车。

这一切对他而言都很熟稔,对时代、地点和回忆的告别。他感觉不到任何悲伤、任何凄凉。最终,没人,没有任何人能令他加快脚步前行,只有横扫过这片他永远都无法离开的废墟大陆的风。他看到前方街车圆形的明晃晃车头灯,听到它铃声冰冷的哐啷脆响。习惯性地,他跑起来想追上它,手提箱磕绊着他的腿,但跑了几步之后,他停了下来,明白自己无论是赶上这一班还是下一班都再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