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莫斯卡说,“我也没看到他在市政厅餐厅或俱乐部里吃饭。”
洋洋得意的表情回到了麦亚夫人脸上:“他现在脸上带着超大的黑眼圈待在房间里。我为这个跟他开过玩笑,但看得出他非常愤怒,所以我让他一个人待着了。”
“希望他没有生病。”赫拉说。他们上楼,敲列奥房间的门。莫斯卡敲得很响,但没有回音,他试试推门,门被锁上了。
“老麦亚第一次错过了些什么,”莫斯卡说,“他大概出门了。”
他们走进莫斯卡的房间,莫斯卡脱下衣服,去了走廊尽头的盥洗室。他泡在浴盆里,抽了一支烟,然后快速地冲洗。当他回到房间时,赫拉正在床上休息,双手捂着一边脸。
“怎么了?”莫斯卡问。
“牙疼,”赫拉说,“今天我吃了糖和冰淇淋。”
“我明天带你去看牙医。”莫斯卡说。
“不用,它会好的,”赫拉说,“我以前也疼过。”莫斯卡穿衣时她脱下衣服,换上湿漉漉的浴袍然后沿着走廊去浴室。
莫斯卡正在绑鞋带时,听到有人在列奥的房间里活动。有一刻他以为是德国清洁女工在洗劫,便尖利地喊:“列奥?”他等着,然后听到列奥透过墙壁说:“是我。”
莫斯卡走出房间,列奥打开了门。他进门时,列奥已经背对他走向床铺。
“你为什么没顺路去我们那儿?”莫斯卡问。
列奥爬上床,转身仰躺。莫斯卡看到了他的脸,他一只眼睛下有一块深蓝色的瘀青,额头上也肿起一块,整张脸都肿肿的。
莫斯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桌边坐下来,点燃一根雪茄,大概猜出了怎么回事——跟昨晚在星条旗报上看到的头条有关。
上面有张照片,是一艘驶进汉堡港的船,船上黑压压的全是人。照片下是关于这艘载着前集中营囚犯的船如何试图驶向巴勒斯坦的报道。英国人拦住它,把它带回了汉堡,里面的人拒绝上岸,全副武装的部队便逼他们就范。
莫斯卡轻声说:“你看到了在汉堡发生的那件事,是因为那个吗?”
列奥点头,莫斯卡想了一会儿,抽着烟理清头绪,想着列奥没有去找他们,没有理他们敲门的事实。
“你希望我离开吗?”他问列奥。
列奥摇头。“不用,”他说,“待一会儿吧。”
“谁打的你,那些英国水兵?”
列奥点头:“我想阻止他们揍一个被他们拖下船的人,结果得到了这个。”他指着自己的脸,莫斯卡注意到他脸上没有抽搐,就像那些肌肉震惊得麻痹了一样。
“情况怎么样?”
列奥推脱地说:“你没看报纸吗?”
莫斯卡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怎么回事?”
列奥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忽然,泪珠滚下他的脸庞,抽搐开始扯着他的一边脸上下跳,他伸手按住肌肉,冲口而出:“我父亲错了,我父亲错了。”
莫斯卡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列奥的手从脸上放了下来,抽搐止住了。列奥说:“我看到他们正在揍那个他们从跳板上拖下来的人,我说,‘别这样。’我真的很惊讶,就把他们中的一个推开。另外一个说:‘好吧,你这个犹太杂种,你代他受一点吧。’”列奥完美地模仿了那伦敦腔英语。“我倒地后看到德国码头工人在嘲笑我,嘲笑我们所有人。我想起了我父亲,那时,我还没有觉得他错了,只是想起他,如果他看到自己儿子这样,他会怎么想?”
莫斯卡缓慢地说:“我一直跟你说,这地方不能久留。听着,婚姻许可下来后我就回美国,有传闻说空军基地要关了,所以我肯定会失去工作。你为何不跟我们一起去?”
列奥用手撑住低垂的头,这个提议在他心中没有激起一丝感情。他不想接受,对莫斯卡也没有喜爱,没有任何亲近感。
“犹太人在美国会真正安全吗?”列奥苦涩地问。
“我想是的。”莫斯卡说。
“你想是的?”
“没什么事是确定的。”莫斯卡说。
列奥什么也没说,他想着那些穿着粗羊毛制服的英国士兵,他们曾在解放他和他的囚犯同伴时哭泣,脱下自己的衣服,分光卡车里的食物。那时,他相信了自己的父亲,相信人类是好的,很容易产生怜悯,更容易走向爱而非恨。
“不,”他对莫斯卡说,“我不跟你们走,已经安排好了,我去巴勒斯坦,几星期内就走。”因为觉得欠莫斯卡一个解释,他接着说,“除了跟自己的族人在一起,我再也不觉得安全了。”说出这话后,他意识到自己是在责备莫斯卡。莫斯卡对他的喜爱只是针对个人,在他有危险时,莫斯卡会去保护他,而不是一个他不认识或不在乎的犹太人。这种喜爱现在已经不够了,它永远都无法给他真正的安全感。他永远也不会觉得安全,甚至在美国也不会,不管他在物质上能有何种成就。他脑海中会永远害怕所有的安全感都会以一种他无法抗争的方式被毁掉,甚至莫斯卡这样的朋友也不会去反抗那种力量。解放者和折磨者的脸合二为一,混在一起,朋友和敌人都是敌人。
列奥记得一个他从布痕瓦尔德出来后曾短暂同居过一段的姑娘,是一个瘦削又快活的德国女孩,带着愉快的笑。他去了乡下,回来时带回一只鹅和一笼小鸡。当他告诉她自己用了多么低的价钱弄到它们时,她抬脸看着他,用一种令人不安的调子笑着说:“所以,你是个出色的生意人。”现在,他意识到,或者说逼着自己意识到,她这句话背后的思想态度。他对她和其他人只有种隐约的苦涩。她一直都温柔又充满爱意,很喜欢他,除了那一次,她对他一直都体谅又公平。尽管如此,许多跟她一样的人在他胳膊上烙上了他会带到坟墓中的蓝色数字,他去哪里才能逃离这些人?不在美国,也一定不在德国,他能去哪里?
“父亲,父亲。”他在脑海中哭喊,“你从未告诉过我每个人类都带着自己的铁丝网、焚化炉和折磨大棍,不论他们走到哪里;你从未教过我如何去痛恨和毁灭,而今,当我被羞辱、被嘲弄,我却只感到耻辱却没有愤怒,就像我活该经受每一拳、每一次侮辱。现在,我能去哪里?在巴勒斯坦,我一样会找到铁丝网,就像你在天堂或地狱里一样。”然后,非常简单清晰,就像其实列奥已经暗暗知道很久了,他想,父亲,也是敌人。
没什么要多想的了。莫斯卡仍沉默着,抽着雪茄。
“我两周后去巴勒斯坦,但我几天后就会离开不莱梅。”
莫斯卡缓缓地说:“我猜你是对的。走之前来我们家一趟。”
“不,”列奥说,“不是对你们有意见,只是我不想见任何人。”
莫斯卡能理解。他站起身,伸出手:“好吧,列奥,祝你好运。”他们握了握手,听到赫拉打开隔壁的门。
“我不想见她。”列奥说。
“好。”莫斯卡说,走了出去。
赫拉已经开始穿衣服了。“你去了哪儿?”她问。
“找列奥,他回来了。”
“很好,”她说,“叫他过来。”
莫斯卡想了一会儿。“现在他谁也不想见,他出了点小事故,伤了脸,我猜他不想让你看到他。”
“那真傻。”赫拉说,她穿好衣服后就走出房间敲响了列奥的门。莫斯卡待在自己房间里,躺在床上休息。他听到列奥为赫拉开了门,听着他们说话,声音是分辨不清的低喃。他不想再过去,他什么也不能做。
莫斯卡打了个瞌睡,醒来时他觉得应该很晚了,房间里漆黑一片,他还能听到列奥和赫拉在隔壁说话。他等了几分钟,然后喊:“嘿,要不在红十字俱乐部关门前去弄点东西吃?”谈话声被打断,然后又响起。他听到列奥的房门被打开,一会儿后赫拉走进房间打开灯。
“我准备好了,”她说,“我们走吧。”
他看到她正咬着嘴唇忍住哭泣。
莫斯卡拎起塞着湿毛巾和脏内衣的蓝色运动包。他们走出大楼。麦亚夫人仍站在台阶上。
“你们见到我们的朋友了吗?”她说,语调中有微弱的讨好和嘲笑。
“见到了。”赫拉简短地回答。
在往科尔弗尔斯顿大街走的路上,莫斯卡问:“他告诉你一切了?”
“是的。”赫拉说。
“你们在那儿聊什么聊那么久?”
有一会儿,她什么都没说。“关于我们还是孩子时的事。他在城里长大,我在乡下长大,但我们身上发生的很多事都一样。当我们是孩子时,德国是个很适合居住的国家。”
“人人都在离开,”莫斯卡说,“先是米德尔顿,现在是列奥,不久后就是沃尔夫了。只剩下我们和艾迪,我得照顾好你和艾迪。”
赫拉面无笑容地看着他。她很疲惫,双眼是极浅的灰色,肿块现在扩散成跟她腮帮一样长的一道凸痕。“我想尽快离开,”她说,“我不喜欢艾迪,不喜欢你跟他一起。我知道他是个好朋友,为我们做了很多。但我害怕他,不是为我,而是为你。”
“别担心,”莫斯卡说,“我们的结婚许可很快就会到了,十月我们就离开德国。”
当他们快到家时,赫拉疲惫地说:“沃尔特,你觉得这个世界会对那些无助的人更好吗?”
“我不知道,”他说,“但别担心,我们并不是无助的人。”
为了让她高兴,他说:“我跟我母亲写信讲了整件事。她真的很高兴,特别是我要回家了。她希望我挑了个好姑娘。”他们相视而笑。
“我想我很好,”赫拉有些悲伤地说,“我总想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如果他们还活着会怎么看我,他们不会太高兴。”她顿了顿,“我担心他们不会觉得我是个好姑娘。”
“我们在努力,宝贝,”莫斯卡说,“我们尽力在尝试,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他们转上通向自己家里的那条小径,随着一线月光走到门前。透过墙壁,他们能听到宝宝在哭,不是不顾一切的那种,而是那种敷衍的抗议。赫拉冲着莫斯卡微笑:“那个小讨厌鬼。”她说,但她在他前面跑上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