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了一下他们身后的窗子,司机立刻跑过去,护士招手示意他进去,那德国人离开了。一会儿后,两个司机都走了出来。那德国人跟莫斯卡握了握手:“祝你好运,再来的时候别忘了我们的香烟。”他们进了救护车,缓缓开向大门。
莫斯卡闭上双眼,向后靠着,六月的阳光让他打着瞌睡。他似乎睡了很久,甚至还做了个梦。然后他醒过来,有人在敲他身后的窗玻璃,他转过头,看到护士示意他进去。
她给了他楼层和房间号。他跑上两层楼梯,到房间时,他看到外面有张安着滚轮的长桌子,上面摆着近二十个小白布包裹,里面传来淹没一切的吵闹声。其中一个有可能是他的孩子,他停下来看了一会儿。一个护士从房间里出来,把桌子推走。“你可以进去了。”她告诉他。他推开门走进一间方方正正、绿色墙壁的大病房,六张医院的高床上住满了女人,但没一个是赫拉。然后他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张几乎低得跟地板平齐的床。
她平躺着,睁着双眼看着他。她比他任何时候见过的她都美丽。她嘴唇是深红的血色,脸上除了脸颊有两块红晕外,十分苍白。她的双眼闪亮鲜活,但身体却奇怪地毫无生机,一动不动。她看着不像是几小时前刚生过孩子的样子。知道房间里还有其他女人,他走向她,弯下腰亲吻她的脸颊,但她扭过脸,嘴唇迎上他的。“你高兴吗?”她悄声说。她的声音特别嘶哑,就像得了重感冒。莫斯卡低头朝她微笑着点头。
“宝宝很漂亮,有好多头发。”她轻声说,“就像你。”他不知该说什么,站在那儿,奇怪这些为什么能让她如此开心,他却毫不动容。
护士走进来说:“时间到了,你可以明天在正常的探视时间再来。”
莫斯卡弯下腰对赫拉说:“明天见,好吗?”
她点头,偏过头让他再吻她一次。
在外面,护士问他想不想看宝宝,他跟着她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是一面玻璃墙。有些男人正透过玻璃看着被一个小个子、看上去很大胆的护士轮流举起来的宝宝们。她显然很喜欢她的工作和这些新爸爸们探视时的滑稽动作。她打开玻璃墙上的一个小窗格,跟莫斯卡一起的护士对她说:“布洛达家的孩子。”护士消失在玻璃墙后一个小房间里,出来时抱着个小包裹。她把它脸上的布拿开,骄傲地举起这个宝宝。
莫斯卡被宝宝的丑陋震惊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新生儿,它脸上皱巴巴的,不高兴地缩到一起,小黑眼睛几乎闭着,但仍散发出对这个崭新的充满敌意的世界的恶意闪光,它头上顶着像块不整齐的围巾似的一大堆黑发,让它显得像只动物。
莫斯卡旁边,一个小个子秃顶的德国男人正对着玻璃墙后被另一个护士举起来的宝宝狂喜。看到那个宝宝几乎跟他的一模一样,莫斯卡松了口气。德国人正在柔声说着:“噢,多甜美的宝宝啊,多可爱的宝宝啊。”他用嘴发出嘬嘬声,脸扮着特别奇怪的鬼脸好让婴儿有反应。莫斯卡好奇地看着,然后盯着自己的孩子,想感受到某种感情,然后示意护士把它抱走。护士愤怒地长瞪他一眼,她一直不耐烦地等待着他的表演。莫斯卡想,操你的,娘儿们。
他跑下楼梯,穿过医院走向大门。看到列奥缓缓地开车穿过走出医院的一拨拨德国人。他停在吉普前,从车前盖上爬上去,跨过挡风玻璃跳进吉普。他看到列奥腿上的一大捧花,它们甜美清凉的香味袭上他的脸,他忽然再无不安,感到特别开心。
当他们最终在市政厅餐厅碰到艾迪时,他已经喝醉了。他说:“你这狗娘养的,为什么不打电话?我让英格打电话给医院才知道这个消息,然后你的女房东打电话过来,我把消息转告给了她。”
“上帝,我忘了。”莫斯卡愚蠢地笑着说。
艾迪一只胳膊搭上他的肩:“恭喜。我们今晚要庆祝一下。”
他们吃完饭,去酒吧里找了张桌子。“是该我们买酒还是沃尔特?”列奥问,好像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艾迪慈祥又好笑地看他们俩一眼:“今晚我买单。如果我了解沃尔特的话,他根本连雪茄都不会给我们。看看那张悲伤的脸。”
“上帝,”莫斯卡说,“我怎么可能表现得像个真正的爸爸,我们都还没结婚。他们一直在用赫拉的姓称呼那孩子。那让我觉得挺怪的,我想我要交结婚申请。”
“我们想想,”艾迪说,“你可以想三个月,然后在你们结婚三十天后就回美国。你准备不要那些利润了?”
莫斯卡想了想:“我想我可以先交申请,结婚再等等。但我想把一切都安排好,以防万一。”
“你也可以那么做,”艾迪说,“但你总得回去。特别是现在米德尔顿夫妇已经离开了,你没法弄到适合妻子和孩子的食物了。”他奇怪地窥探式地看了莫斯卡一眼,“你确定想要交申请吗,沃尔特,你准备好回去了?”
莫斯卡对列奥说:“你呢,你想好了吗,美国还是巴勒斯坦?”
“我在这儿挺好的,”列奥说,他想着教授,“但我必须马上决定。”
“你应该跟我一起回去,”莫斯卡说,“在你安顿好之前可以跟我和赫拉住,当然,如果我能找到个地方落脚的话。”
艾迪好奇地问:“你回去美国后打算干什么?”
“不知道,”莫斯卡说,“我想我也许会去上学。我很无知,直接从高中进的陆军,”他冲他们咧着嘴笑,“你们肯定想不到,我曾经是个好学生,但我参了军,你知道的,艾迪,以前我们一起当兵时,你老是用那个嘲笑我。现在我想学习一切。”他停下来,想琢磨出该怎么说,“有时我疯了似的想与周围的一切斗争,但我不知为什么而战,就好象我无法找到正路,结果落进陷阱之中。就像现在,我想做件事,但那是不被允许的。我自己的私事也不行。我不能跟德国人结婚。我能理解陆军为何要把这事搞得这么难。我不在乎德国人,但他们就是不让我那么干。好吧,管它的呢。”他又喝了一杯。
“你们知道吗,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以为所有人都很好,我有确切的想法,但现在我根本想不起它们来。我还是个孩子时,在街上跟人打架,我总是像个电影里的英雄一样,从来都是公平打架,从不趁人滑倒或失去平衡时揍他。现在的感觉就好象我参加陆军前的生活从来就不是真实的,就像你永远也不会相信战争会结束。他们总会找到新的敌人,也许是俄国人,那之后也许是火星人。总有新的敌人,让你没法回家。现在,我第一次相信战争结束了,我必须得找回那个梦中的生活。我可以从上学开始。”
列奥和艾迪有些尴尬。这是莫斯卡第一次对他们讲他的感受,他们为那黑暗、几乎是冷酷的长脸背后孩子般的感情而惊讶。列奥说:“别担心,沃尔特,当你带着老婆孩子过一种平常生活时,一切都会好的。”
“你知道什么?”艾迪带着醉醺醺的愤怒质问,“被关在集中营八年,没有女人。你他妈知道什么?”
列奥带着种安静的轻蔑回答:“我知道一件事,你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这令艾迪震惊。
“你说得对,”他说,“该死,你对极了。我又给我妻子写信说她得带着孩子来,要不然我就永远不会离开这该死的大陆了。那是我唯一的希望。她现在正在跟她老板上床,她以为我不知道,但我老早就把她看透了。”
列奥对莫斯卡说:“也许我会跟你走,谁知道那时会发生什么?我不能永远待在这里,也许我们可以用黑市赚来的钱一起做生意,你也可以去上学,如何?”
“对的,”艾迪说,“跟列奥一起做生意你肯定不会有损失,沃尔特。”他冲他们笑,却发现他们俩都没有明白,酒精可能扭曲了他醉醺醺的嘴里说出的话,所以他们没听到。
“你们俩在做梦。”他说,意识到自己生气的原因是他们在一起计划却没带上他,没有恶意,只是假设他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他忽然担忧起他们俩。担忧列奥,是因为他对真实世界的天真;至于莫斯卡,是因为他感觉到了在那张看上去冷漠深沉的脸背后永无止境的愤怒和挣扎。他感到一种压倒一切的自怨自艾。令列奥和莫斯卡都感到惊讶的是,他把头搁在桌子上开始哭泣,然后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