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极了拉斯维加斯干燥灼人的热度,所以我从一家赌场走到另一家,在桑斯餐厅吃了下午茶,隔壁桌是一群漂亮的妓女,正在吃开工前的一餐,她们年轻漂亮又兴高采烈,有两三个穿着高筒靴。她们大笑着,像青少年一样讲着故事,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吃着饭,假装完全没注意到她们。但我试着听她们的谈话,有一次我觉得听到她们提到了卡里。
我坐计程车回香格里拉,赌城的出租车司机友好又肯帮忙。这一位问我想不想找点活动,我告诉他不用。当我下车时,他祝我玩得愉快,并告诉我一家中国菜做得很好的餐馆名字。
在香格里拉的赌场,我把其他赌场的筹码换成了一张现金收据塞进钱包。现在我有了九张收据,只剩一万多一点现金要换。我把现金从赌城大赢家夹克里掏空,然后装进一件普通的西装外套里。全是一百的,两个普通白色长信封就装完了。接着,我把赌城大赢家运动夹克搭在胳膊上,上楼去卡里的办公室。
酒店有一整翼留给行政人员,我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一个标着“经理级办公室”的走道,找到一个写着“总裁执行助理”的标牌。外间办公室里坐着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秘书,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她打电话进内间通知我来了。卡里脚步轻快地走出来,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并拥抱了我。他这个新的人格仍然会让我意外。太喜怒形于色、太开朗,完全不是我们以前认识的那个。
他有个非常时髦的套间,里面有沙发、软扶手椅,灯光昏暗,墙上挂着油画,都是真迹,我看不出它们好不好。他还有三面电视屏幕正运转着,一面显示的是酒店的一条走廊,另一面是赌场正在营业的一张骰子桌,第三面屏幕上是百家乐桌。当我看着第一面屏幕时,一个男人在走廊上打开他的酒店房间,带着个年轻姑娘,手搁在她的臀部。
“比我在纽约看到的节目好看。”我说。
卡里点点头。“我得盯着这间酒店里的一切。”他说。他按了按桌上一个遥控按钮,三面屏幕便切换了,现在我们看到的是酒店停车场、一个营业中的21点桌和正在把现金清入收款机的咖啡馆收银台。
我把赌城大赢家夹克扔到卡里桌上。“你现在可以拿走它了。”卡里长久地盯着那件夹克,然后心不在焉地问:“你把所有的现金都换好了?”
“大部分,”我说,“我不需要这件夹克了,”我大笑出声,“我老婆跟你一样痛恨它。”
卡里拿起那件夹克。“我不痛恨它,”他说,“格罗内维特不乐意看到它在附近出现。你觉得乔丹那件后来怎样了?”
我耸肩:“他老婆可能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捐给了救世军。”
卡里手里掂量着那件夹克。“很轻,”他说,“但很走运,乔丹穿着它赢了超过四十万美金,然后他就自杀了,真他妈是个蠢蛋。”
“很蠢。”我说。
卡里轻轻地把夹克放回桌上,然后坐下来,靠在椅背上。“你知道吗,我以为你疯了,拒绝他那两万块,当你说服我也不要我的那份时,我非常气愤,但也许那是发生在我身上最走运的事。否则我恐怕只会把那些钱赌光,然后再觉得自己就是狗屎。但你知道的,乔丹自杀后,没拿钱让我很自豪,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我觉得自己没有背叛他,你也没有,戴安娜也没有。我们都是陌生人,只有我们三个人在乎乔丹。也许还不够,我猜,或者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但最终,那对我而言有意义。你也有那种感觉吗?”
“不,”我说,“我就是不想要他该死的钱。我知道他会自杀。”
卡里吃了一惊:“你才没有,魔法师梅林,操你的。”
“并不是有意识的,”我说,“但在我潜意识深处,你告诉我时,我并没有很惊讶,记得吗?”
“是啊,”卡里说,“你根本一点都不在乎。”
我没纠结于那句话。
“戴安娜怎么了?”
“她真的很受打击,”卡里说,“她爱上了乔丹,你知道吗,葬礼那天我操了她,最奇怪的一次性爱。她很疯很狂野,一边哭一边操,把我吓得半死。”
他叹了口气:“后来两三个月她就只把自己灌醉,然后伏在我肩上哭,然后她认识了一个正直的身家不错的富翁。现在她是明尼苏达某地的一位正派夫人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夹克?”我问他。
卡里突然咧嘴笑起来。“我要把它给格罗内维特。来吧,反正也想让你见见他。”他起身抓过夹克,走出办公室,我跟着他。我们沿着走廊走到另一个办公套间里,秘书让我们进了格罗内维特巨大的私人办公室。
格罗内维特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比我记忆中老了不少,肯定将近八十了,我想。他的衣着完美无缺,白发令他显得像是正扮演某个角色的电影明星。卡里介绍我们认识。
格罗内维特握了我的手,然后轻声说:“我读了你的书,坚持下去,有一天你会变成大人物的,书非常好。”
我很惊讶,格罗内维特在赌博业久负盛名,以前曾是个很坏的人,现在在赌城余威仍存。不知为什么,我从未把他想成一个会读书的人。另一个偏见。
我知道,周六周日对格罗内维特和卡里这样管理着香格里拉大酒店的人而言是最忙的,他们有顾客兼朋友从全美国飞来赌一把,得用很多不同的方法来娱乐他们。所以我想自己就跟格罗内维特打个招呼就走。
但卡里把那件闪亮的红蓝相间的赌城大赢家夹克扔到格罗内维特的巨大办公桌上,说:“这是最后一件,梅林最终放弃了它。”
我注意到卡里咧着嘴笑着。最受宠爱的侄子正挑战着坏脾气的叔叔,他完全知道如何对付那坏脾气。我还注意到,格罗内维特也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叔叔在跟他最会惹麻烦,但长久看来是最有天赋也最靠得住的侄子开着玩笑,那个将会继承他事业的侄子。
格罗内维特按铃召唤他的秘书,等她进来后,他对她说:“给我拿把大剪子来。”我很好奇香格里拉酒店总裁的秘书在周六下午六点能从哪儿找到一把大剪子。但她两分钟后就拿着剪子回来了。格罗内维特拿过剪子,开始剪我的赌城大赢家运动夹克,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痛恨你们三个,在我的赌场里到处逛,穿着这该死的夹克,特别是乔丹赢了所有钱的那晚。”
我注视着他把我的夹克剪成堆在他桌上的一大堆碎布料,忽然意识到他正等着我回答他。
“你真的不在乎别人赢钱,是吗?”我说。
“跟赢钱毫无关系,”格罗内维特说,“那真他妈太可悲了,这位卡里穿着那件夹克,血液里就是个堕落的赌徒,他仍然是,以后也永远都是。他现在只是稍有好转。”
卡里抗议地做了个手势,说:“我是个生意人。”但格罗内维特挥了挥手,卡里便不再吭声,只看着桌上被剪碎的布。
“我能接受运气,”格罗内维特说,“但我不能容忍技术和狡诈。”
格罗内维特正在剪夹克的廉价镶边,把它剪成很碎的细条,但那只是在他说话时让他的双手有事做。
他直接对我说:“而你,梅林,你可是我见过的最差劲的该死赌徒,我可在这一行混了超过五十年。你比堕落的赌徒更糟糕,你是个浪漫的赌徒。你觉得自己就像费勃小说里的角色——她会让一个混球赌徒成为英雄。你赌博时就像个白痴,有时你用赢率,有时用直觉,有时你又运用着某种体系,然后你又变成向空气进攻或采取迂回战术。听着,你是这个世界上少数几个我说该彻底放弃赌博的人。”然后,他把剪刀放下来,冲我真诚地友善一笑,“管它的呢,它跟你很配。”
我真的有些受伤,他也看了出来。我以为自己是个聪明的赌徒,把逻辑和魔法混合在一起。格罗内维特似乎读懂了我的想法。“梅林,”他说,“我喜欢那个名字,它其实挺配你。据我所知,他并不是个多么伟大的魔法师,你也不是。”他拿起剪子重新开始剪起来,“但你他妈的为什么要跟那个蠢货杀手打架?”
我耸肩:“我并不真想打架,但你知道怎么回事,我因为抛下自己的家庭而很不爽,一切都非常不顺利,我只想找个人发泄。”
“你找错了人,”格罗内维特说,“卡里救了你的小命,加上一点我的帮助。”
“谢谢。”我说。
“我跟他说了那份活儿,但他不想要。”卡里说。
我吃了一惊,显然,卡里在给我提供那份工作之前已经跟格罗内维特沟通过了。接着,我突然意识到卡里肯定得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格罗内维特,以及如果FBI过来查,酒店将会如何帮我掩饰。
“我读过你的书之后,觉得可以请你当我们的公共关系负责人,”格罗内维特说,“你这样的好作家。”我不想告诉他那完全是两回事。
“我妻子不会离开纽约,她的家人都在那边,”我说,“但谢谢你的好意。”
格罗内维特点头。“以你赌博的风格,也许最好不要住在赌城。下次你再来城里,我们一起吃顿晚餐。”我们把它当成离开的信号,于是就离开了。
卡里跟某个加州来的大人物有晚餐安排,他没法取消,所以只剩下我一个人。他帮我订了个当晚酒店晚餐表演的位置,我去了。是常见的赌城表演,几乎全裸的合唱团姑娘、舞蹈、一个歌星,再加上几段滑稽戏。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场驯熊表演。
一个漂亮的女人带着六头巨大的黑熊走上舞台,她指挥它们做出不同的把戏,每只熊完成一个把戏后,那女人都会亲吻熊的嘴,然后那熊便蹒跚地走回队伍尾端。大熊毛绒绒的,看上去就像玩具似的,完全不涉及情欲,但为什么那女人会把亲吻当成她的指令信号呢?就我所知,熊可不会亲吻。然后我意识到,那亲吻是为了给观众看的,故意刺激那些旁观者。接着,我开始好奇,那女人是不是故意这么做来显示她的轻蔑呢?某种不明显的侮辱?我总是痛恨杂技团,拒绝带我的孩子去看表演,所以我从未真正喜欢过动物表演。但这一个让我好奇,所以我一直看到了结尾。也许其中一头熊会有意外之举。
表演结束后,我晃悠着走进赌场,把剩下的钱换成筹码,再把筹码换成现金收据,已近晚上十一点了。
我从骰子开始玩,但不再只押小注好控制损失,我突然开始押起五十、一百的赌注。当卡里带着他的大客户到桌边设定他们的信用值时,他站到了我身后,这时我已经输了将近三千美金。他讽刺地看了一眼我的绿色二十五美金筹码和面前绿毯上的赌注。“你不用再赌了。”他对我说。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混球。出局后,我把剩下的筹码拿到换筹处换成了收据,再转过身时,卡里正等着我。
“我们去喝一杯。”他说,然后带我去了我们曾跟乔丹和戴安娜一起喝酒的鸡尾酒廊。我们一落座,鸡尾酒女侍应就看到了卡里,她迅速走了过来。
“那么,你又犯赌瘾了,”卡里说,“该死的赌博,就像疟疾一样,总会卷土重来。”
“你也是?”我问。
“有几次,”卡里说,“但我没损失太大,你输了多少。”
“大概两千块,”我说,“我把大部分钱都换成了收据,今晚我就换完它。”
“明天是周日,”卡里说,“我的律师朋友有空,所以你一大早就能写好遗嘱然后寄给你哥哥,我会像胶水一样寸步不离,直到把你送上下午回纽约的飞机。”
“我们曾试过这么做,为了乔丹。”我半开玩笑地说。
卡里叹了口气:“他为什么那么做?他正在转运,马上就会变成赢家,他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好。”
“也许他不想乱用好运。”我说。
“你肯定是在开玩笑。”卡里回道。
第二天一早,卡里打电话去我房间,我们一起吃了早餐。之后他开车沿着赌城大街到了一间律师事务所,我在那儿写好了遗嘱,并找证人做了证。我重复了好几次要给我哥哥亚蒂寄一封遗嘱复印件,卡里最终不耐烦地打断我。“都解释清楚了,”他说,“别担心,一切都会按照正确的方式进行。”
我们离开办公室后,卡里载我在市里转了转,给我看在建的新工地,桑斯酒店的塔楼在沙漠的空气中闪烁着崭新的金黄。“这个城市将会不断壮大。”卡里说。
无垠的沙漠一直延伸到外围的山脉中。“反正有很大空间。”我说。
卡里大笑。“你会看到的,”他说,“赌博将会流行起来。”
我们吃了简单的午餐。为了怀念旧日时光,便去了桑斯赌场,每人拿了两百块相携去骰子桌上赌博。卡里自嘲地说:“我的右臂会连赢10把。”所以我让他掷骰子。他和以前一样不走运,但我注意到他的心根本不在骰子上。他不再享受赌博了,他变了。我们开车去机场,他陪我等在登机门边直到登机时间到。
“你碰上麻烦就打电话我,”卡里说,“下次你再过来,我们跟格罗内维特一起吃晚餐,他喜欢你,有他站在你这边是好事。”
我点点头,然后把现金收据从口袋里拿出来,这些收据能在香格里拉酒店换筹处换到三万美金。我的旅行开支、赌博和机票钱加在一起是另外的三千。我把收据给了卡里。
“这些你帮我拿着。”我说。我改变了主意。
卡里数了数那些白色的纸,一共有十二张,他看了看总数。“你信任我来保管你的钱?”他问,“三万块可不是个小数目。”
“我总得相信某个人,”我说,“再说,我亲眼看到你一穷二白时拒绝了乔丹的两万块。”
“那只是因为你让我羞愧得不得不那么做。”卡里说,“好,我会藏好这个,如果事情真的变得棘手,我可以借现金给你,这些就当作抵押,这样你就不会留下可供追查的痕迹了。”
“谢了,卡里,”我说,“谢谢你款待我的酒店房间、食物和一切,谢谢你帮我的忙。”我感到一种对他的真正喜爱。他是我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但当他在我上飞机前拥抱我跟我告别时,我还是有些惊讶。
我坐在急匆匆从光明中赶往东岸黑夜时区的飞机上,飞机如此迅速地逃离了西部西沉的太阳。当我们猛冲进黑暗中时,我想着卡里对我的喜爱之情。我们几乎不了解对方,我们都太少有机会真正了解他人,就像乔丹,而我们分享了乔丹的失败和投降。
我从机场打电话给瓦莱莉,想告诉我提早一天回家,没人接听。我不想打到她父亲家去找她,便叫了辆出租车去布朗克斯区。瓦莱莉还没回家。我又感到了那种熟悉的恼怒和嫉妒,她又把孩子们带去长岛见外祖父母了。但我又想,管他的呢。凭什么她周日非得孤零零地呆在我们的廉租公寓里,而她本可以有快活的爱尔兰家族、兄弟姐妹和朋友的陪伴,可以让孩子们在新鲜的空气和郊区的草坪上玩耍。
我会等她回来,她应该很快就回家的。我一边等一边打电话给亚蒂,他妻子接的电话,说亚蒂提前上了床,因为他不太舒服。我叫她不要叫醒他,没什么重要的事,然后,带着点惶恐,我问她亚蒂怎么了,她说只是很累,最近工作太忙碌,甚至都不用专门去看医生。我告诉她第二天上班时会给亚蒂打电话,便挂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