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回答,把运动T恤拉起来,给他看我的前胸和肚子。上面有道非常丑陋的长长的紫色伤疤。我咧嘴笑着对卡里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问他。
他变得谨慎、警觉起来,他的脸像鹰一样。
我慢慢告诉他。“我参加过战争,”我说,“我被机枪子弹击中,他们得把我像只鸡似的缝起来,你以为我会怕你和奇科?”
卡里没有对我刮目相看,但乔丹仍微笑着。我说的是真话,我的确参加过战争,也真刀真枪干过,但我从没中过弹。我给卡里看的是我的胆囊手术。他们尝试了一种新的开刀方式,留下了这个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疤痕。
卡里叹了口气说:“孩子,也许你比看起来强壮,但还是没有强壮到能留在这里跟奇科斗的程度。”
我记起奇科被揍一拳后立即一跃而起,开始担心起来,我甚至考虑了一下让卡里把我送上飞机,但我摇头。
“听着,我是想帮你,”卡里说,“在这件事之后,奇科会四处找你,你不是他的对手,相信我。”
“为什么不是?”乔丹问。
卡里飞速地回答:“因为这孩子是人,奇科不是。”
一段友谊的开端其实很有趣,在这一刻,我们并不知道大家会变成赌城好友。老实说,我们都有点看对方不爽。
卡里说:“我会开车送你去机场。”
“你是个非常好的人,”我说,“我喜欢你,我们是百家乐的赌友,但你要是再说要开车送我去机场,就等着进医院吧。”
卡里快活地大笑。“得了吧,”他说,“你那一拳正中奇科,但他立刻就爬了起来,你可不是个硬汉,承认吧。”
我不得不大笑起来,打架确实并非我的本性。卡里继续说:“你给我看子弹伤痕,那可不会让你变成硬汉,那只能让你成为硬汉的受害者。如果你给我看一个你把子弹打进别人身体留下的伤痕,我才会对你刮目相看。如果奇科没有在你揍了他之后那么快就起身,我也会刮目相看。得了吧,我是为你好,不是开玩笑。”
好吧,他一直都对,但那不能改变什么。我并不想回去面对我的妻子、三个孩子和我的失败人生。赌城适合我,赌场适合我,赌博对我再好不过。你可以独自一人却不觉得孤单。总会有事发生,就像现在这样。我并不是个硬汉,但卡里没注意到的是,没有任何事情能吓到我,因为在我生命中的这段特殊时期,我什么都不在乎。
所以我对卡里说:“你是对的,但我这两三天还不能走。”
现在,他真正打量了我一遍,然后耸耸肩,拿起账单签了名,然后起身。“回头见。”他说,把我和乔丹留了下来。
我们俩都很别扭,不愿跟对方多待,我能感觉到我们俩都想通过拉斯维加斯达成类似的目的:躲开真实世界。但我们也都不想太粗鲁,乔丹他本质上就是个超级绅士的男人,而我虽然平时甩开别人毫不困难,乔丹身上却有种什么让我直觉地就很喜欢,那种感觉太过稀有,我可不想把他独自扔下。
然后乔丹说:“你的名字怎么拼?”
我拼给他,M-e-r-l-y-n。我能看出他对我失去了兴趣,便咧嘴对他一笑。“那是其中一种古体拼法。”我说。
他立即明白过来,给了我一个甜蜜的微笑。
“你父母觉得你长大了会成为一个魔法师吗?”他问,“你在百家乐桌上就想当魔法师?”
“不,”我说,“梅林是我的姓,我自己改的,我既不想当亚瑟王,也不想当兰斯洛特骑士。”
“梅林也有自己的麻烦。”乔丹说。
“是啊,”我说,“但他永远不会死。”
就这样,我跟乔丹成了朋友,或者说,带着情绪化的中学男生似的自信开始了我们的友情。
跟奇科冲突的第二天早上,我在写给妻子的每日短信中告诉她,我会在几天后回家。当我晃悠着穿过赌场时,看到乔丹正在骰子桌边。他显得十分憔悴。我碰了碰他的胳膊,他转身,给了我一个那种总能感染我的甜美微笑。也许我是唯一让他能如此轻易微笑相对的人。“我们去吃早餐。”我说。我希望他能休息一下,很显然,他赌了整晚。乔丹一言不发地拿起筹码跟我去了咖啡馆。我手上还拿着信,他看了它一眼。我说:“我每天都给我妻子写信。”
乔丹点头,开始点早餐。他点了全套早餐,赌城风格。水果、鸡蛋、培根、吐司和咖啡。但他吃得很少,几口而已,然后是咖啡。我吃了份三分熟牛排,早餐我很爱吃这个,但没指望在赌城能吃到。
我们一边吃,卡里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他的右手满是红色的五块筹码。
“赚到我今天的花销了,”他充满自信,“算了一盒牌,抓住机会赢了一百块。”他跟我们坐到一起,点了咖啡。
“梅林,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他说,“你不用离开了,奇科昨晚犯了个极大的错误。”
不知为什么,那真的让我很生气,他还在纠结这个。他就像是我妻子似的,不断跟我讲我必须去适应。我根本没有必要做任何事。但我让他继续。乔丹和平常一样,一个字都没说,只看了我一会儿。我感到他能读出我的心思。
卡里吃东西和讲话都有些慌慌张张的,浑身充满能量,就跟奇科一样,不过他的能量充满了善意,好像是想让世界运转得更顺畅些。“你知道那个被奇科揍得鼻子流血的荷官吗?血沾满了那孩子的衬衣。那孩子是拉斯维加斯警长最喜欢的侄子。”
那时我对价值还一无所知。奇科是个真正的硬汉、杀手、大赌徒,甚至可能是帮忙令赌城运转的黑道成员之一。警长的侄子又算什么?他被打破的鼻子算得了什么?我这么说了。卡里非常高兴我给了他这个机会来指导我们。
“你得明白,”卡里说,“拉斯维加斯的警长相当于古代的皇帝。他是个戴着史特森宽檐帽的大胖子,腰里别着把点四五。他的家族在内华达州定居很久很久了。每年人们都会选他当警长,他的话就是法律。这座城市的每一家酒店都得贿赂他,每家赌场都渴盼那个侄子能去他们那里工作,并付给他百家乐荷官最高的薪水。他和赌桌管理者的收入一样高。现在,你们得明白,警长认为美国宪法和人权法案都是懦弱东部人的精神错乱。相信我,他的确这么想。我们的警长也不喜欢嬉皮士。你注意到这里没有长头发的孩子了吗?黑人,他也不大喜欢他们,游民或乞丐也不喜欢。赌城也许是美国唯一没有乞丐的城市。他喜欢姑娘,对赌场生意有好处,但他不喜欢拉皮条的。他不介意某个人靠自己女朋友皮肉生意的钱过活,但如果哪个聪明蛋集中一大群姑娘,那就得小心了。妓女总会在牢里上吊自杀或割腕,输得精光的赌徒在监狱里自杀,杀人犯、挪用公款犯也一样。很多人坐牢后都会自杀。但你听说过皮条客自杀吗?拉斯维加斯就有这项记录,三个皮条客在我们警长的牢里自杀了。你能理解是怎么回事吗?”
“那奇科到底怎么了?”我说,“他坐牢了?”
卡里微笑:“他根本就没到牢里。他曾尝试要格罗内维特帮忙。”
乔丹低喃:“香格里拉1号?”
卡里看着他,有点吃惊。
乔丹微笑:“我不赌博的时候就听广播呼叫。”
有那么一刻,卡里显得有点不自在。然后他继续。
“奇科要格罗内维特帮他打掩护,把他弄出赌城。”
“谁是格罗内维特?”我问。
“他是酒店老板,”卡里说,“我告诉你,连他也惹上了麻烦,不止奇科一个人,你知道吗?”
我看着他,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奇科,他背景很深,”卡里强调,“即便如此,格罗内维特还是得把他交给警长。所以,奇科现在正躺在社区医院里。他颅骨碎裂,内脏受伤,还得接受整形手术。”
“上帝。”我说。
“拒捕,”卡里说,“这就是我们的警长。等奇科痊愈后,他将被终身禁止再踏入赌城。不仅如此,百家乐的赌区经理也被开除了,他有责任照顾那个侄子。警长怪他没看好。现在那个赌区经理再也不能待在拉斯维加斯了,他得去加勒比海找工作。”
“没人再雇他?”我问。
“不是那样,”卡里说,“警长告诉他,不想让他再留在城里。”
“就这样?”我问。
“就这样。”卡里说,“有一个赌区经理曾经溜回城里找了另一份工作。警长正好路过,便把他拖出赌场狠揍了一顿。人人都明白警长的意思。”
“他这么做怎么该死的会没人管他?”我说。
“因为他是人民任命的代表。”卡里说。第一次,乔丹大笑出声。他的笑声很好听,冲淡了你总能从他身上体会到的遥不可及和冷漠感。
那天傍晚,当乔丹和我在赌博间隙坐在酒廊休息时,卡里把戴安娜带了过来。她已经从前一晚奇科的所作所为中恢复了过来。显然,她跟卡里很熟。同样很明显,卡里是把她当诱饵提供给我和乔丹,我们想的话随时可以跟她上床。
卡里开着她胸脯、长腿和嘴的玩笑,说它们有多可爱,又说她是如何把自己那束乌黑的秀发当成鞭子来增加情趣。混杂在这些粗鲁的称赞中的,还有对她好性格的真心评价,例如:“这是这座城市里少数几个不会设局骗你的姑娘”和“她从来都不会为了个免费筹码就骗人。她真是个好孩子,她不属于这座城市”。为了显示真心,他还伸出手掌让戴安娜把烟灰弹进他掌中,好让她不用去够烟灰缸。这是很原始的绅士礼仪,在拉斯维加斯,相当于亲吻一位女公爵的手背。
戴安娜非常安静,她对乔丹比对我更感兴趣,我有些失望。毕竟,不正是我像个勇敢的骑士一样为她报了仇吗?不正是我羞辱了那个可恶的奇科吗?当她准备离开,继续陪赌的职责时,她靠过来亲了亲我的脸颊,有些悲伤的微笑着说:“我很高兴你没事。我很担心你,但你不该那么傻的。”接着她便离开了。
那之后的几周,我们都跟大家讲自己的故事,开始逐渐了解彼此。下午一起喝酒成了惯例。大部分时间,我们还会在凌晨一点戴安娜结束工作后一起吃晚饭。但这完全取决于我们赌博的运气。如果我们其中某个人手气很旺,他就会跳过晚餐,直到他运气转差。这种事几乎都发生在乔丹身上。
但仍会有漫长的午后,我们坐在泳池旁,在灼热的沙漠烈日下聊天;或半夜沿着霓虹灯照亮的大街散步,明亮的酒店就像海市蜃楼般立在沙漠中央;或靠在百家乐桌边的灰色栏杆上。所以,我们了解了彼此的人生。
乔丹的故事最简单乏味,他也是整个群体中最平常的人。他曾拥有完美的幸福生活和平常的命运。他是某种行政天才,三十五岁就拥有了自己买卖钢铁的公司,是个中间商,那令他过得很富足。他同一个美丽的女人结了婚,有三个孩子、一幢大房子和想要的一切:朋友、金钱、工作和真爱。这一切维持了二十年。然后,乔丹是这么说的,他妻子成长到不需要他了。他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竞争激烈的经济环境中以确保全家安全。那消耗了他所有的意志和精力。他的妻子做好了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职责,但逐渐,她的人生中开始需要更多。她是个聪慧的女人,充满好奇和智慧,知识面广。她贪婪地阅读小说、戏剧,去博物馆,参加镇上所有的文化团体,并热切地把一切都跟乔丹分享。他更爱她了。直到有一天,她想要离婚。随即,他不再爱她,不再爱他的孩子或家庭或工作。他为这个小家庭奉献了一切,保卫它免受外面世界的一切危险,用金钱和权力建筑堡垒,却做梦也没想到过堡垒会从内部塌陷。
他当然不是这么描述的,但我这么理解。他只是非常简单地说他没有“和妻子共同成长”。他太沉浸于公司,没有花足够的时间在家庭上。当她跟他离婚,嫁给他一个朋友时,他完全不怪她。因为那朋友跟她完全一样,他们一样有品味,一样聪慧,一样享受生活。
所以乔丹同意了妻子想要的一切。他卖掉公司,把所有钱全给了她。他的律师说他太慷慨,以后一定后悔,但乔丹说自己真的没有太慷慨,因为他还可以赚很多钱,而他妻子和她的丈夫不能。“看我赌博你们大概想不到,”乔丹说,“但别人都说我是个伟大的商人。全国各地都有很多人要请我。如果我的飞机没有停在赌城,我现在大概会在洛杉矶,估计快赚到我的第一个一百万了。”
这是个好故事,但我总觉得有点假。他实在太好人了,一切都太文明。
其中一个问题在于,我知道他晚上从来不睡觉。每天早上,我去赌场掷骰子酝酿吃早餐的胃口时,一定会看到乔丹也在骰子桌上。很明显,他赌了一整晚。当他很疲惫时,就会去轮盘赌或21点区。一天天过去,他也一天比一天糟。他体重下降得厉害,双眼充满了红色脓液。但他总是很温和,非常低调,也从未说过他妻子一句坏话。
有时,当卡里和我在酒廊里或晚餐时,卡里会说:“你相信那个天杀的乔丹吗?你能相信一个男人会让女人把他毁成那样吗?你能相信他说到她时仍好像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婊子吗?”
“她不是某个女人,”我说,“多年以来,她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信仰的基石。他是个旧式清教徒,突然被转向球砸中了。”
是乔丹让我开始讲自己的故事的。有一天,他说:“你问了很多问题,但从没说过多少。”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兴趣问问题,然后他说:“你为什么在拉斯维加斯待了这么久?”
“我是个作家。”我告诉他,然后从那里起头。我发表过一本小说的事实令他们俩都刮目相看,这种反应总会令我觉得好笑。但最让他们惊讶的是,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并逃离了妻子和三个孩子。
“我猜你最多二十五岁,”卡里说,“而且你没戴戒指。”
“我从来不戴戒指。”我说。
乔丹开玩笑:“你不需要戒指,因为你戴戒指看着不对劲。”不知为何,我没法想象他开这样的玩笑,他可是从俄亥俄州来的,结过婚。他本应觉得这样说很粗鲁,或者也许他的脑子并没有那么自由,也许这是他妻子会说的话,而他会允许她这么说,坐着享受它,因为她能这么做而不受责备,而他不行。我无所谓。不管怎样,我跟他们讲了我的婚姻故事,在那个过程中,他们知道了我给他们看过的肚子上的伤疤是胆囊手术留下来的,而非战争伤痕。当我讲到那里时,卡里大笑,说:“你这胡说八道的专家。”
我耸耸肩,微笑着,继续讲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