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两者都做了。”
“我在想”,哲学家说,“是您和我在试图为一个二十岁的乡下人的过激行为寻找一个意义。”
“医生先生,您很在乎让这个小伙子免遭追捕吗?”院长突然问道。
“除了事关我自身的安危,我也不愿意让人将我的杰作扔进火里”,塞巴斯蒂安·戴乌斯用开玩笑的口气答道。“但是院长不会想到这些。”
“那就好”,院长说,“您可以更安心地等待事情的结果。我也不想破坏您的作品,塞巴斯蒂安朋友。这只抽屉里有您需要的东西。”
泽农取出藏在衣物下面的钱袋,很俭省地挑了几枚银币。他将钱袋放回原位时,钩到一段粗糙的织物,颇为费劲才解开。这是一件粗毛苦修衣,上面黑色斑斑点点已经干结。院长扭过头,似乎有点难为情。
“院长大人的身体状况不足以让您以如此严苛的方式修行。”
“相反,我愿意加倍严苛”,教士抗议道。“塞巴斯蒂安,您要做的事情太多,也许没有时间去思考百姓的苦难。市井之间流传的消息完全属实。国王刚刚在皮埃蒙特集结了一支军队,由阿尔巴公爵指挥,此人是米尔贝格的征服者,在意大利被视为铁腕人物。这支两万人的队伍此时正带着辎重翻越阿尔卑斯山,接下来就会扑向我们那些不幸的省份……也许不久我们就该怀念胡里安·巴尔加斯上尉了。”
“他们要抢在冬天道路被封住之前赶到”,泽农说,他从因斯布鲁克逃走后曾经翻山越岭。
“我的儿子是国王的中尉,要是他不在公爵的军队里,那才是奇迹”,院长说,他的语气是在被迫承认一个痛苦的事实。“我们全都被裹挟到邪恶之中了。”
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种情况已经发生好几次了。塞巴斯蒂安·戴乌斯握住他的脉搏,又承担起医生的职责。
“也许忧虑可以解释院长为何脸色不好”,他静了一会儿说。“但是,我有责任找出几天来您不断咳嗽以及日益消瘦的原因。明天我想用自己发明的一件工具来检查您的咽喉,院长大人是否应允?”
“悉听尊便,朋友”,院长说。“咽喉的疼痛大概是夏天多雨所致。但是您也看见了,我并没有发烧。”
当天晚上,汉就作为助手跟车夫一起离开了。轻微的跛腿并不妨碍他担任这个角色。带路的人将他放在安特卫普富格尔家族的一个代理人那里,此人暗中支持新思想,他住在港口,安排汉给装香料的箱子敲钉子和起钉子。临近圣诞节,听说小伙子的腿伤已经完全复元,他被雇佣到一艘开往几内亚的黑奴贩运船上当木匠。这类船上总需要一些工人,这些人不仅能够修补船只受损的地方,也能建造或移动舱壁,或者制作铁颈圈和镣铐,遇上发生暴动还能开火。报酬不错,即便加入托马斯左恩上尉和他的海上叫花子队伍,也只能领取一份不稳定的军饷,相比之下,汉宁可选择这份活计。
冬天又到了。院长由于长期嗓音嘶哑,主动放弃了主持将临期的布道。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让他的病人答应每天下午在床上躺一个小时,以节省体力,或者至少在椅子上坐坐,院长最近才同意在自己的修室里安放一把椅子。按照规定,这个房间里既无壁炉,也无火炉,泽农费了不少口舌才说服院长放置了一只火盆。
一天下午,泽农看见院长戴着眼镜核查账目。修道院的总务皮埃尔·德·哈梅尔站在旁边,聆听院长的指示。泽农与这位修士交谈的次数不到十次,但他感到两人之间有一种相互的敌意;皮埃尔·德·哈梅尔退下之前吻了院长的手,还以那种既傲慢又卑屈的态度行了一个屈膝礼。当天的消息格外令人沮丧。埃格蒙特伯爵和他的同伴霍恩伯爵以叛国罪被指控,在根特监禁了将近三个月之后,他们的同僚拒绝对他们作出判决,而判决也许会给他们留下一条生路。城里对这起拒绝判决的事件议论纷纷。泽农不知道院长是否已经有所耳闻,避免先提起这桩极不公正的事情。相反,他向院长讲述了汉的故事的滑稽结局。
“伟大的庇护二世从前谴责过黑奴贩运船的交易,然而谁会在意?”教士带着疲乏的神情说。“的确,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不公正更迫在眉睫……谁知道城里的人们对伯爵遭遇的卑劣对待有何想法?”
“人们比任何时候更加同情他将信仰附加在对国王的承诺之中。”
“拉莫拉尔有高贵的心灵,但缺乏判断力”,院长平静的语气出乎泽农的意料。“一个好的谈判者不会信赖别人。”
他顺从地喝下医生倒给他的收敛性滴剂。后者看着他喝药,内心感到悲哀:这是一剂无关痛痒的药方,他并不相信它的功效,然而却找不到一种更灵验的特效药来治疗院长的咽喉炎。院长没有发热,这让医生排除了肺痨的假设。也许是咽喉里的一块息肉造成了嗓音嘶哑和持续咳嗽,并且令呼吸和吞咽越来越困难。
“谢谢”,院长说,一边将空杯子还给他,“今天陪我多坐一会儿吧,塞巴斯蒂安朋友。”
他们起先闲聊了一些别的事情。泽农坐得离修士很近,以免他抬高声音说话。后者突然回到最令他挂心的话题上:
“一桩触目惊心的极不公正的事件,就像拉莫拉尔最近遭遇的那样,会引发一连串的不公正,这些不公正同样黑暗,却不为人知”,他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伯爵的看门人在他的主人被捕后不久也被抓了,人们用铁棍打断了他的骨头,想让他招认一些事情。今天早上我的弥撒是特意为两位伯爵做的,在佛兰德斯,也许没有一户人家不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在人世或者另一个世界得救。然而谁会想到为这个可怜人的灵魂祈祷,何况他并没有什么好招认的,他对主人的秘密一无所知。他浑身上下没有剩下一处完好的骨头和皮肉……”
“我明白您的意思”,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说。“院长大人赞美的是一种谦卑的忠诚。”
“不完全是这样”,院长说。“这位看门人是一个渎职者,据说,他靠损害主人的利益大发其财。他手中好像有一幅画,公爵想买下来送给国王陛下,这幅画描绘的是我们佛兰德斯的鬼怪场面,上面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妖魔正在折磨被罚入地狱的人。我们的国王喜爱绘画……这个卑微的小人物是否说了什么也无关紧要,伯爵的案子反正已成定局。但是我想,这位伯爵将会有尊严地死去,他会在蒙着黑布的断头台上被斩首,他可以从民众的悼念中得到慰藉,他将被恰如其分地视为一位比利时民族的爱国者,他临死前会得到行刑的刽子手的道歉,他会在监狱神甫的祷告声中升天……”
“这下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医生说。“院长大人认为,无论哲学家们如何高谈阔论,地位和头衔还是会给人带来某些实在的好处。身为西班牙的重臣并非等闲之事。”
“我没有解释清楚”,院长喃喃地说。“正因为这个人卑微,无能,或许还无耻,他有的只是一副可以承受痛苦的躯体,一颗上帝本人倾注了自己鲜血的心灵,我才会关注他临终的痛苦。我听说三个小时之后,人们还能听见他的叫喊。”
“请注意,院长大人”,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说,他将自己的手按在修士的手上。“这个可怜人忍受了三个小时的痛苦,然而院长大人将有多少个日日夜夜脑子里浮现出他临终的场景?您对自己的折磨,甚于刽子手对这个不幸的人。”
“不要这样说”,院长摇头道。“这个看门人的痛苦和拷打他的人的狂暴充斥着这个世界,古往今来都一样。这并不妨碍它们是上帝永恒的目光注视过的一个瞬间。每一种痛苦和每一种恶行在本质上都是无穷的,朋友,它们在数量上也是无穷的。”
“院长大人就痛苦所说的话,也可以就欢愉而言。”
“我知道……我有过自己的欢愉……每一种纯洁的欢愉都是伊甸园的残余……然而欢愉不需要我们,塞巴斯蒂安。唯有痛苦需要我们的悲悯。当众生的痛苦终于向我们显现的那一天,我们就再也不可能有欢愉了,如同好心的撒玛利亚人在客栈里,受伤的人在他的身边流血,他就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饮酒作乐。我甚至再也无法理解圣人们在世间的安详以及他们在天国的真福……”
“如果说我在虔诚的语言里明白了什么,院长正在穿越他的幽暗之夜。”
“朋友,请不要将这种沮丧归结为在完美之路上经受的某种虔诚的考验,何况我并不认为自己走在这条路上……我们不如来看看人类的幽暗之夜。唉!我们抱怨世界的常态时,总担心自己弄错!然而,先生,我们让有些人的身体忍受折磨,在他们的过失之外又增添了绝望和亵渎,我们如何竟然敢将这样的灵魂给上帝送去?为何我们要让执拗、无耻和怨恨混入关于教理的讨论中,而这样的讨论,就像桑齐奥在教皇房间里描绘的圣体之争,原本只应在天上进行?……因为,说到底,假如国王去年屈尊俯就倾听了我们的贵族们的抗议;假如,在我们还是孩童的时候,教皇利奥发善心接见了一位无知的奥古斯丁会修士……在我们的一切机构一向所需的东西之外,我想说的是改革,他还想要什么……这个乡下人对教会的奢靡感到愤慨,我本人参观儒勒三世的宫廷时也有过同样的感觉;他责备我们的教会拥有过多的财富,他说得不错,而且这些财富并非完全用于为上帝效力……”
“院长并没有用他的奢华令我们目眩”,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微笑着插话。
“我拥有足够的舒适”,院长说着,将手伸向灰色的火炭。
“请院长大人不要出于心灵的高贵而过多考虑到对手”,哲学家想了一下说。“我憎恶只信奉一本书的人:路德所鼓吹的对《圣经》的崇拜,比很多被他视为迷信的活动更糟糕,宣讲靠信仰就可以得到救赎是贬低了人的尊严。”
“我承认”,院长吃惊地说,“不过,毕竟我们全都像他一样尊崇《圣经》,我们的全部功绩在救世主脚下都是微不足道的。”
“诚然,院长大人,也许正是这样让一个无神论者无法理解那些激烈的争辩。”
“不要影射那些我不愿意听到的事情”,院长低声说。
“我不说了”,哲学家说。“我只是注意到,德国的那些新教领主们像玩球戏一样对待起来反抗的农民们的脑袋,他们跟公爵的雇佣军不相上下,路德玩弄王公的把戏,跟格兰维尔红衣主教如出一辙。”
“他选择了教会,跟我们所有人一样”,院长疲惫地说。
外面下着漫天大雪。医生站起身来准备回施诊所,院长提醒他不太会有病人冒着这样的严寒天气来看病,护理修士在那里就可以了。
“让我对您坦承一些不会对教会人士说出的话,就像您会告诉我一个关于尸体解剖的大胆推测,却不会对一个同行说”,院长艰难地接着说下去。“我坚持不下去了,朋友……塞巴斯蒂安,基督降临以来,差不多一千六百年快要过去了,而我们如同躺在枕头上那样在十字架上沉睡……似乎救赎已经一劳永逸地完成了,我们只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得过且过,要不然,至多不过完成自己的得救。的确,我们在宣扬<b>信仰</b>;我们带着它招摇过市;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为它祭献成千上万的生命,包括我们自己的。我们兴高采烈地迎接<b>希望</b>;而我们往往只不过用昂贵的价格将它兜售给虔诚的信徒。但是,谁会关心<b>慈悲</b>,除了几个圣人?而且,我一想到他们行善的方式是如此狭隘就会颤抖……然而,到了我这个年纪,身为修道士,过于柔软的悲悯之情常常令我觉得是自己天性中的瑕疵,应该与之抗争……我想,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愿意殉难,不是为了信仰,信仰已经有了太多见证人,而仅仅是为了慈悲,如果他在广场上登上绞刑架或者站在柴堆上,或者至少站在最丑陋的受害者身边,也许我们就生活在另一片土地上,另一片天空下了……那样的话,最可恶的无赖或最恶毒的异端与我相比,也不会比我在耶稣基督面前更加卑微。”
“院长的梦想与我们炼金术士所谓的旱路或者捷径很相像”,塞巴斯蒂安·戴乌斯沉重地说。“简而言之,就是以我们的微薄之力一下子将一切转化……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院长先生。”
“不要有任何惧怕”,病人说,带着一丝羞愧的微笑。“我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凡人,勉勉强强管理着六十名僧侣……难道我会甘愿将他们带进一场连我自己也不明就里的磨难之中?上天的大门不会为随便哪一个献祭的人打开。如果要作出牺牲,也应当以另外的方式。”
“圣体饼准备好的时候,它就会自己发生”,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说,他想到了炼金术士们秘密的警示。
院长惊异地看着他:
“圣体饼……”他虔诚地说,咀嚼着这个美好的词语。“有人断言你们炼金术士将耶稣基督当作点金石,将弥撒圣祭当作大功。”
“有人这样说”,泽农说,一边将滑落到地上的毯子拉回院长的膝盖上。“但是我们从这些类比中能得出什么结论呢,除了人的思想有某种倾向之外?”
“我们怀疑”,院长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我们怀疑过……多少个夜晚,我推开这样的念头:上帝只不过是凌驾于我们之上的一个暴君或者无能的君主,否认他的存在的无神论者也许是唯一一个没有亵渎神明的人……后来,我看见一线光亮;疾病是一扇窗户。我们以为上帝是万能的,我们以为自己的苦难是他的意志,我们是否弄错了呢?实现他的统治是否取决于我们呢?不久前我说过,上帝有他的使者;我想得更远,塞巴斯蒂安。也许他只是我们手中的一点点火苗,他靠我们来添加柴禾让火焰不至于熄灭;也许我们是他能够到达的最远的尖端……上帝是万能的,这个观念令不幸的人们感到激愤,倘若有人请求这些人来帮助弱小的上帝,有多少深陷绝望的人会赶来相助?”
“这样的想法与教会的信条大相径庭。”
“不,朋友;首先我发誓弃绝那些进一步撕裂没有接缝的长袍的做法。万能的上帝在精神世界里统治着我们,我希望如此,然而我们在一个肉体的世界里。在这片<b>他</b>走过的土地上,我们是怎样看见
<b>他</b>的呢?难道不是一个躺在干草上的无辜的孩子,就像国王的军队洗劫过的我们肯彭兰的村庄里,那些躺在雪地上的婴儿?难道不是一个连一块枕着休息的石头都没有的流浪汉,一个受尽折磨在十字路口被绞死的人,他也在想为什么上帝将他抛弃?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很弱小,如果想到<b>他</b>比我们更无力,更沮丧,是靠我们<b>他</b>才得以降生,是我们将他从众生中拯救出来,我们就会得到些许安慰……对不起”,他咳嗽着说。“我对您说的这些话,是我再也不能在讲坛上布道的内容。”
他向后仰,硕大的头颅靠在椅背上,似乎一下子倒空了思想。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向他友好地俯过身去,一边抓住他的无袖长袍:
“我会去思考院长愿意对我说出的这些想法”,他说。“告辞之前,我是否也可以向您透露一个假设作为交换呢?时下的大多数哲学家假设有一个世界的心灵,它可以感知,也多多少少有意识,一切事物都具有它的一部分;我自己梦见过石头无声的沉思……然而,我们仅仅知道的那些事实却似乎指出,痛苦,以及与之相应的欢愉,善,以及我们所谓的恶,公正,还有我们认为的不公正,最后还有以这种或那种形式表现出来的理解力,我们借助它来分辨这些对立面,所有这一切只存在于一个血的世界之中,也许还有汁液,有肉体,神经网像放射的闪电一样分布于其中,还有(谁知道呢?)茎,它向着阳光生长,阳光是它至高的善,它因缺水而衰败,因寒冷而收缩,有时则全力抵抗另一些植物不公平的践踏。其余的一切,我想说的是矿物世界和精神世界,如果它们存在的话,也许是没有知觉和安安静静的,在我们的欢欣和痛苦之外,或者在它们之内。我们经受的磨难,院长先生,可能只是宇宙万物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特例,这样也许可以解释那种恒定不变的物质的无动于衷,而我们虔诚地将这种物质称之为上帝。”
院长克制住一丝震颤。
“您的话令人惊骇”,他说。“但是,倘若果真如此,我们生活的世界比从前任何时候更像是被人碾碎的小麦和流血的羔羊。您安心回去吧,塞巴斯蒂安。”
泽农穿过连接修道院和圣科姆济贫院之间的拱廊。雪被大风卷起,落在地上堆成一团团白色。泽农回到住处,径直走进放书架的小房间,那里堆放着他从让·米耶处继承的书籍。老头儿有一本安德烈亚斯·维萨里二十年前发表的解剖学著作,跟泽农一样,维萨里曾竭力反对加利安体系的套路,以期获得一种对人体更加全面的认识。泽农与这位名医有过一面之缘,此人后来成为宫廷里的红人,最终在东方因黑死病丧命;维萨里的工作仅限于他的医学专长,虽有为数不少的学究找他的麻烦,然而除了这些迂腐的学究,他不用惧怕来自其他方面的迫害。他也偷过尸首;他对人体内部的认识来自从绞刑架下和火刑堆上拣来的骨骼,要不然,更加大逆不道的是,借对达官贵人作防腐处理之机,从他们身上偷偷拿走一只肾,或者一只睾丸里的东西,然后塞进一团纱布,随后谁也看不出来有人在这些王公贵族身上动过手脚。
泽农将对开本书放在灯下,翻找一幅插图,上面有食道、咽喉连同气管的切片。在他看来,这幅图是擅长演示的大师最不完善的图画之一,然而他也并非不知道,维萨里跟他自己一样,往往不得不在已经腐烂的尸体上过快地操作。他将手指放在怀疑院长生了一块息肉的部位,这块息肉迟早会令病人窒息。在德国,他曾经有机会解剖过一个死于同样疾病的流浪汉;回想起这件事情,以及借助窥喉镜所作的检查让他作出诊断,在院长令人费解的症状背后,有一小块肉在起破坏作用,它将逐渐吞噬邻近的组织。野心和暴力,它们与院长的天性原本毫不相干,却似乎悄悄潜伏在他身体的这个角落,最终从那里将这个善良的人摧毁。如果他丝毫没有算错的话,让-路易·德·贝尔莱蒙,布鲁日方济各会修道院的院长,匈牙利的玛丽王太后的前林务长官,《克雷皮和约》的全权代表,将在几个月之后死去,扼死他的是在他自己咽喉深处形成的一个结,除非这块息肉在生长过程中折断静脉,将这个不幸的人淹没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出现意外的可能性从来不容忽视,除非出现这种意外,突如其来的死亡以速度战胜疾病本身,这位圣徒的命运已经被贴上封条,如同他已经死去。
疾病在身体深处,柳叶刀和烧灼剂都无能为力。唯一可以延长这位朋友生命的办法,就是用谨慎的饮食控制来维持他的体力;当咽喉变得日益狭窄,令修道院的日常饭食难以下咽时,要想办法弄到半流体的食物,既清淡又营养,让他可以不太困难地吞咽;还要注意避免对他使用医生们惯常的放血或者催泻,那些做法在大多数情况下只不过野蛮地耗尽人体的元气。有朝一日需要平息过于剧烈的疼痛时,鸦片制剂会很有效。不过在此之前,最好还是继续哄他服用一些无关痛痒的药品,以免让他感到自己在病中被弃置不顾而陷入极度的焦灼。眼下,医生的技艺已无更大用武之地。
他吹灭灯。雪停了,冰凉死寂的白色充满整个房间;修道院的斜屋顶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只有一颗黄色的星辰在金牛座南方闪烁着暗淡的光芒,它离璀璨的毕宿五和清透的昴星团不远。泽农早已放弃勾画占星图,他认为我们与这些遥远的星体之间的关系过于模糊,不足以进行确切的演算,即便这里或那里出现一些奇怪的结果让人不得不接受。然而,他双臂支在窗框上,陷入了阴沉的想象。他并非不知道,根据他和院长两人的生辰天宫图,土星目前的位置足堪令人生畏。
<hr/><ol><li>✑方济各会修士着灰色会服,又称灰衣修士。​</li><li>✑在教皇保罗四世的鼓动下,菲利普二世增加了尼德兰的主教职位。这些新任主教全部赞同宗教裁判所,他们掌管特别法庭(les tribunauxd'exception)以镇压针对西班牙和天主教教会的反抗。特别法庭的措施极端严厉:对男子处以火刑,对女人则进行活埋;财产充公,等等。此外,新主教还从各修道院的收入中提成,而这些收入传统上一部分归修道院院长和僧侣们所有,一部分用于救济周边的穷人和病人。这些政策引发了普遍的不满,造成大量尼德兰人逃亡英国、法国和瑞士。​</li><li>✑指方济各会的创办人阿西西的方济各(1182-1226)。​</li><li>✑当指菲利普二世的姑奶奶奥地利的玛格丽特,也可能指后者的母亲勃艮地的玛丽。​</li><li>✑在西班牙统治下,佛兰德斯贵族的政治和经济利益受到很大损害,与此同时反对西班牙人的叛乱分子也不满这个阶层拥有的特权。在此困难的处境之下,佛兰德斯贵族成立了“和解联盟”。1566年4月,大约400名佛兰德斯贵族觐见女总督帕尔马的玛格丽特,由他们的领袖,即下文提到的布雷德洛德伯爵向女总督呈交了请愿书,希望恢复佛兰德斯的自由和传统习俗,要求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和西班牙军队离开佛兰德斯。女总督对佛兰德斯贵族抱有同情,然而她也必须忠实于同父异母弟弟菲利普二世的政策。玛格丽特处于两难之间,无法自持。据说,此时她的顾问德·贝尔莱蒙伯爵(le Comte Charles de Berlaymont)低声对她说:“夫人,难道您害怕这些叫花子吗?”这句话传开后,佛兰德斯贵族于是自称“叫花子”(les Gueux)以示挑战,并以褡裢和饭钵为结盟的标志。​</li><li>✑原文为拉丁文。​</li><li>✑列日公国由一位亲王兼主教统治,与组成尼德兰的17个省保持独立,因此可以进行赢利的武器交易。​</li><li>✑格兰维尔红衣主教(Cardinal de Granvelle,1517-1586)是菲利普二世的亲信,积极推行后者的专制政策。他在佛兰德斯执行菲利普二世从马德里发出的秘密命令,并非服从当地女总督帕尔马的玛格丽特的指令。他先被任命为梅赫伦大主教,随后又被任命为红衣主教,从而成为佛兰德斯政治和精神领域的实际掌权者。由于格兰维尔推行的镇压政策,他遭到佛兰德斯爱国者们的强烈憎恶,以致1564年菲利普二世不得不撤销他在佛兰德斯的职务。格兰维尔表面上退隐到他位于弗朗什孔泰地区的领地,然而他继续从那里对佛兰德斯事务发号施令。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前面提到的古代犹太国王希律王,指的就是格兰维尔红衣主教。院长之所以使用这一隐喻,一方面由于希律王的残暴,另一方面也是以替外国统治者为虎作伥的希律王来影射格兰维尔。​</li><li>✑原文为拉丁文,是弥撒结束时的惯用语。​</li><li>✑1559年4月,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与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签署《卡托-康布雷西和约》,结束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意大利战争。根据和约,法国放弃了在意大利的大部分利益,并承认西班牙对佛兰德斯拥有全部主权。​</li><li>✑舍金纳(Shechina),犹太教中指神的临在,也是对神的一种称呼,是神的不同名称中唯一的阴性形式。​</li><li>✑阿尔巴公爵(1508-1582),西班牙贵族。他忠实地执行菲利普二世的命令,镇压新教运动,1547年在米尔贝格一役战胜萨克森选帝侯。帕尔马的玛格丽特离开尼德兰之后,1567-1573年间由他继任尼德兰总督。阿尔巴公爵集结一支庞大的军队,从意大利出发,1567年8月到达布鲁塞尔。他对尼德兰反对西班牙统治的叛乱采取高压政策,他成立的“平乱议会”因手段强硬也被称为“血腥议会”。​</li><li>✑基督教的礼拜仪式中,圣诞节之前的四个星期称为将临期。​</li><li>✑埃格蒙特伯爵(comte d'Egmont,1522-1568)和霍恩伯爵(comte de Hornes,1524-1568)是尼德兰贵族的领袖,尽管他们要求尼德兰获得一定程度的独立和自由,但始终忠实于西班牙王室和天主教教会。阿尔巴公爵成立“平乱议会”之后,随即逮捕了两位伯爵,并于1568年6月6日以叛国罪在布鲁塞尔大广场将他们斩首。这一事件成为八十年战争的导火索,最终导致尼德兰北方各省宣布独立。​
</li><li>✑指埃格蒙特伯爵。​</li><li>✑见《新约·路加福音》第10章,25-37节。​</li><li>✑指1510年前后拉斐尔在梵蒂冈创作的一幅油画。​</li><li>✑指路德。​</li><li>✑原文为拉丁文。这是伊拉斯谟指责路德的一句话:路德认为一切真理都包含在《圣经》之中,人的救赎完全取决于是否信仰上帝的恩宠,而不是人在一生中的作为。​</li><li>✑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在这里提到的“信仰”、“希望”和“慈悲”,亦即“信、望、爱”,是所谓的基督教“神学三德”。​</li><li>✑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穿的长袍,没有绗缝的痕迹,象征教会的统一。见《新约·约翰福音》第19章,23节。​</li><li>✑据《新约·马太福音》第2章,犹太王希律惧怕预言中的救世主降生,下令屠杀伯利恒所有两岁以下的男性婴儿。佛兰德斯画家勃鲁盖尔根据这一题材创作了《屠杀无辜婴儿》一画,但将故事的背景移植到了佛兰德斯。​</li><li>✑《新约·路加福音》第9章,58节,耶稣用这句话来比喻自己流浪的处境。​</li><li>✑《新约·马太福音》第27章,46节,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大声喊:“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li><li>✑原文为拉丁文。​</li><li>✑维萨里(Andréas Vésalius,1514-1564),佛兰德斯医生,人体解剖学的奠基人,他于1543年在巴塞尔发表《人体构造论》,纠正了加利安的多处错误。​</li><li>✑原文为拉丁文。​</li><li>✑即奥地利和匈牙利的玛丽(1505-1558),查理五世的妹妹,她在1530-1555年间任尼德兰女摄政王。​</li><li>✑1544年9月,由于交战双方均面临严重的财政困难,弗朗索瓦一世与查理五世在法国北部小镇克雷皮签署停战和约,查理五世放弃勃艮第公爵领地,弗朗索瓦一世则放弃意大利和佛兰德斯。​</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