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站在城墙上的希尔宗德看见旁边一个人伸出胳膊指指点点。一支长长的队伍在起伏的平原上蠕动;几列战马在融冰季节的泥泞地里行进。一声欢快的叫喊爆发出来;断断续续的赞歌从这些虚弱的胸膛里响起:这不就是从荷兰和盖尔德招募来的再浸礼派军队吗?贝尔纳德·罗特曼和汉斯·博克霍尔德不断宣布他们就要到来,他们不就是来解救自己弟兄的弟兄吗?但是,这些队伍很快就与包围明斯特的主教军队会合了;旌旗在三月的风中翻卷,有人认出其中有黑森亲王的旗帜;这位路德派信徒与偶像崇拜者们联合起来,要消灭这一群圣人。几个人想方设法将一块大石头从城头推下去,砸死了几个在一处棱堡脚下挖壕沟的工兵。一个哨兵放枪击中了黑森军队的一位传令兵。围城者以火枪射击来回敬,数人倒毙。随后,双方谁也不再尝试任何行动了。但是,期待中的进攻没有在这天夜里发起,也没有在接下来的几天夜里发起。五个星期就在嗜睡症的麻木状态中过去了。
贝尔纳德·罗特曼早已分发了自己最后储备的食物和瓶瓶罐罐里的药品;国王跟往常一样,从窗户向民众扔出来一把把谷物,却将剩余的物资藏在地板下面不肯拿出来。他很多时间都在睡觉。他像僵死了一样睡了三十六个小时,然后最后一次前往几乎空无一人的广场上布道。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再去希尔宗德的住处夜访了;他以屈辱的方式赶走了十七位妻妾,取代她们的是一位几乎还没有开始发育的少女,有点口吃,具有预言的天赋,他怜爱地称她为白色的小鸟,方舟上的白鸽。希尔宗德被国王抛弃,既没有感到痛苦,也没有感到不满和意外;对她来说,发生过的事情和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之间,界限已逐渐消弭;她似乎已经想不起来曾经作过汉斯的情人。然而法律并没有禁止一切:有时她会在深更半夜等着克尼佩多林回来,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让这团行尸走肉动心;他从她身边走过,看也不看她一眼,一边嘟嘟囔囔,让他操心的是另外一些事情,而不是一个女人。
主教军队进城那天夜里,近午夜时分,一名哨兵被掐死,他发出的叫声惊醒了希尔宗德。一名变节者带领两百名雇佣兵,从一条暗道进入城内。贝尔纳德·罗特曼是最早得到通知的人之一,他从病床上一跃而起,冲到街上,衬衫下摆粗暴地拍打着瘦弱的双腿;幸而他死在一个匈牙利人手中,这个士兵没有弄清楚主教要求活捉叛乱头目的命令。国王从梦中惊醒,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从一条走廊逃到另一条走廊,勇敢敏捷犹如一只被守门犬围捕的猫;破晓时分,希尔宗德看见他从广场上走过,已经脱下了那身俗丽的戏装,上身赤裸,在皮鞭抽打之下弯曲着脊背。人们几脚将他踹进一个大笼子里,从前那些不满者和温和派在被送交审判之前,就被他关在这个笼子里。克尼佩多林被打得半死,当作死人扔在长凳上。整整一天,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声在城里回响;这种有节奏的声音,意味着秩序在这个疯狂的堡垒里重新恢复了统治。秩序体现在这些为了微薄的酬金而出卖性命的人身上,他们在固定的时间吃喝,碰到机会就抢劫奸淫,但在某个地方,他们有年迈的母亲,节俭的妻子和一爿小小的租地,他们年老瘸腿之后会回到那里生活,有人逼迫时也会去教堂望弥撒,将信将疑地信奉上帝。酷刑又开始了,但这次是由合法当局宣布的,并得到教皇和路德的同意。这些人衣衫褴褛,苍白消瘦,饥饿使他们牙床溃烂,在吃饱喝足的大兵们眼里,他们简直就是恶心的臭虫,消灭他们轻而易举,也理所应当。
最初的混乱过去之后,公判地点定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就在国王从前举行会议的台子下面。那些行将就死的人隐隐约约地明白先知的许诺就要在他们身上实现了,但实现的方式与他们曾经以为的不同,不过预言几乎总是这样的:他们历经磨难的世界即将完结;他们即将平等地跨进一大片绯红的天空。只有几个人诅咒将他们带进这场救赎闹剧的那个人。有些人在内心深处,知道自己长时间以来就在期盼死亡,好比绷得太紧的绳子也许渴望折断。
一直到晚上,希尔宗德等待着轮到她的时候。她身着自己剩下的长裙中最好的一件;发辫上插着银别针。终于,四名士兵出现了;他们是些老老实实的粗人,不过尽其职责而已。小玛尔塔哭喊起来,希尔宗德抓住孩子的手说:
“来,孩子,我们去上帝那儿。”
一个士兵从她手中夺过无辜的小姑娘,推给约翰娜,身穿黑色上衣的女仆将孩子紧紧抱在胸前。希尔宗德跟着士兵,再也没有说话。她走得很快,连行刑者也不得不加紧脚步。为了避免磕绊,她双手提起绿色丝绸长裙宽大的裙幅,看上去如同行走在波涛之上。到了台子上,她在死者中间模模糊糊地认出了一些熟识的人,还有一个从前的妃嫔。她随意倒在仍有余温的人堆上,伸出脖子。
西蒙的旅行变成了十字架之路。他主要的债务人害怕填满再浸礼派的口袋或行囊,没有付钱就将他打发走了;那些无赖和吝啬鬼还不免训斥他几句。他的内兄鞠斯特·利格尔则声称,无法尽快兑现西蒙存放在他安特卫普钱庄里的巨额款项;此外他还夸口说,跟一个与国家的敌人为伍的糊涂虫相比,他更爱惜希尔宗德和孩子的财产。西蒙像一个被赶出门的乞丐,脑袋低垂着走出那扇富丽堂皇的雕花大门,而这家商号的创办曾经仰赖过他的帮助。他募捐的使命也同样失败了:只有几个穷光蛋答应为他们的兄弟倾其所有。他两次遭到教会当局的盘查,花费了钱财才免于牢狱之灾。直到最后,他仍然是得到自己的金币保护的富人。他在吕贝克的一家客栈里中风倒下,一路积攒起来的微薄收入还被店家偷走一部分。
他的身体状况只允许他慢慢赶路,进攻开始前两天他才到达明斯特城外。想进入被围困的城市显然毫无希望。他在亲王兼主教的军营里受到冷遇,却也没有遭到棍棒的对待,因为他曾经帮助过这位大人。他设法在离护城河很近的一处农庄住下来,灰色的城墙让他看不见希尔宗德和孩子。在农庄主妇白色的木餐桌上跟他一同进餐的,有一位应召前来参加即将进行的教会审判的法官,一位主教属下的军官,还有好几个从明斯特城里逃出来的变节者,这些人永不厌倦地揭露忠实信徒们的疯狂和国王的罪行。叛徒们毁谤殉难者的闲言碎语,西蒙不过姑妄听之而已。明斯特攻陷后的第三天,他终于得到进城的许可。
他沿着有部队巡逻的街道艰难地行走,六月早晨的阳光和干燥的风迎面扑来,他在这个只是从道听途说中有所了解的城市里迷乱地找路。在大市场的一个拱廊下,他认出了坐在门口的约翰娜,她将孩子抱在膝盖上。小姑娘看见这个陌生人靠过来亲吻她,尖叫起来;约翰娜一言不发地行了女仆的屈膝礼。西蒙推开已经撬开锁的大门,跑遍底层空无一人的房间,然后又跑遍楼上的房间。
他又出来,到广场上,朝着行刑的空地走去。一幅绿色的织锦悬在台上;他从这片织物远远地认出了压在死人堆里的希尔宗德。他没有在这个灵魂已经释放的尸体旁好奇地盘桓,就回头去找女佣和孩子。
一个牛倌牵着牲口走过,带着一只桶和挤奶的凳子,沿街叫卖;对面的房子里,一家小酒馆重新开张了。约翰娜用西蒙给她的几个铜板,让人盛满了几只锡杯。火在炉膛里劈劈扑扑地燃起来;很快就听见小姑娘手里的勺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他们周围,家庭生活又慢慢开始了,渐渐填充了这幢荒芜的房屋,就像一片沙滩,上面散落着海上漂流物、沉船上的珍宝和海底的螃蟹,又被上涨的潮水重新覆盖。女仆为主人铺好克尼佩多林的床,这样可以免却他上下楼梯的疲劳。老人慢吞吞地喝着热啤酒,对于他的问话女仆起先只报以怨愤的沉默。当她终于开口时,从她嘴里涌出的是一股污秽的激流,其中同时混杂着洗涤槽和《圣经》的气味。在这位信奉胡斯的老妪眼里,国王从来都只不过是一个叫花子,人们让他在厨房里吃饭,他却胆敢跟主人的妻子睡觉。一切都说出来之后,她开始擦拭地板,将刷子和木桶弄得震天响,还使劲摔打漂洗过的抹布。
那天夜里西蒙几乎没有睡着,然而与女仆以为的相反,令他揪心的既不是愤慨也不是羞惭,而是那种名为怜悯的更加温存的痛苦。西蒙在暖和的夜里感到憋闷,他想到希尔宗德,仿佛她是自己失去的女儿。他怨自己留下她独自一人穿越这段艰难的航道,随后又对自己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生与死就像每个人分到的一份面包,也许希尔宗德按照自己的心愿在恰当的时间吃掉了自己的一份面包,那也未尝不可。这一次她又走在前面了;她在他之前经历了最后的苦难。他仍然认为,那些起来反抗教会和国家随后遭到镇压的忠实信徒是正确的;汉斯和克尼佩多林抛洒了鲜血;在一个血腥的世界里,难道还能期待别的东西吗?约翰、彼得和多马在世之日就应当亲眼看见上帝在人间的王国得到实现,然而一千五百多年来,这个愿望却被懦弱、冷漠和狡猾之徒怠惰地拖到世界末日。先知敢于宣布这个天上的王国就在这里。他指出了道路,即便他偶然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径。对于西蒙而言,汉斯仍然是一个基督,如同人人都有可能是一个基督。与法利赛人和贤哲们谨小慎微的罪过相比,他的疯狂并不更加可耻。鳏夫没有对希尔宗德在国王的怀抱里寻找欢愉感到愤慨,长久以来他已不能给她带来这种欢愉了:这些放纵自己的圣人毫无节制地享受了肉体结合带来的幸福,这些已然摆脱尘世束缚的肉体,已然对一切毫无知觉的肉体,想必它们曾经在拥抱之中体验到过一种更加温热的心灵结合的形式。啤酒让老人感觉胸口不那么憋闷了,从他心中油然而生的宽厚交织着疲惫,以及一种既令人陶醉又令人心碎的善良。至少希尔宗德得到安宁了。借助床头蜡烛的微光,西蒙看见眼下在明斯特泛滥的苍蝇在床上游荡;它们也许在那张苍白的面庞上逗留过;他感到自己同那具腐烂的尸体呼吸与共。他突然想起来,新基督的肉身每天早上都要遭受钳子和烙铁的酷刑,这个念头攫住他,令他肝肠寸断;他与可笑的受难者感同身受,他痛苦地想到肉体注定只能享受如此少的欢愉,却要承受如此多的苦难;他与汉斯一同受苦,如同希尔宗德曾经与他一同享乐。整个夜晚,躺在被子下面,在这个仅有最起码的舒适的房间里,他一想到在广场上被活活关在笼子里的国王,就像一个脚上有溃烂的人不小心踢到了自己的痛处。一阵疼痛使他的心渐渐抽紧,牵动从肩头直到左手手腕的神经,他祈祷,但再也分不清是为了自己的痛楚,还是为了扎进汉斯肥胖的胳膊和胸脯周围的铁钩。
他一旦有了走几步路的力气,就拖着身子走到国王的笼子前。明斯特的人们已经厌倦了这个场面,但是孩子们紧靠着栅栏,继续朝里面扔别针、马粪、尖利的骨头,囚笼里的人不得不赤脚踩在这些东西上面。卫兵们跟以往在节日大厅里一样,懒洋洋地推开这帮顽童:国王的死刑预计最早于仲夏时节执行,冯·瓦尔代克大人坚持要让他活到那个时候。
囚犯刚刚经受了一场酷刑被送回笼子;他蜷缩在角落里,还在颤抖。他的衣服和伤口散发出一股恶臭。但这个小个子男人仍然有着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和一副演员的动人嗓音。
“我缝,我裁,我绗”,受尽折磨的人低声哼唱道。“我只不过是个裁缝学徒……皮毛外套……给长袍缫边不留痕迹……不要在衣服上开衩……”
他突然停下来,偷偷瞟一眼四周,似乎既想保住自己的秘密,同时又想泄露一点风声。西蒙·阿德里安森拨开看守,设法将双臂伸进栅栏。
“上帝保佑你,汉斯”,他一边说,一边将手向他伸去。
西蒙回到家里,仿佛长途旅行归来一样疲惫不堪。自从他前一次出门以来,城里已经发生了一些重大变化,明斯特逐渐恢复了往常平淡无奇的样子。大教堂里充满唱诗班的声音。主教将他的情妇重新安置在距离他的府邸仅两步之遥的地方,这位美丽的茱莉亚·阿尔特生性谨慎,并不招摇。西蒙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好比一个人即将离开一个城市,那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与他无关。但是,他从前的善良像一股泉水那样枯竭了。他一回到家就冲着约翰娜大发雷霆,因为女佣忘记照他的吩咐备好笔墨纸张。当这些东西齐备后,他就开始给他的妹妹写信。
他已经有差不多十五年没有跟她联系了。好心的萨洛美嫁给了有钱有势的银行家富格尔家族的一位幼子。马丁虽不能继承家族的财产,却靠自己的本领积累了一笔财富;他从世纪初年起就在科隆定居下来。西蒙将孩子托付给他们。
萨洛美在鲁尔斯多夫乡下的宅子里收到这封信时,正在亲自监管晾晒衣被。她将床单和细布衣物扔下让女佣们去照管,家事由她作主,她连银行家的意见也没有征询就吩咐套上马车,满载食物和被褥,穿过一片满目疮痍的地区,向明斯特驶去。
她看见西蒙时,他躺在床上,脑袋下面垫着一件对折了两下的旧大衣,她立刻换成一个靠枕。她凭着一股女人倔强的善意,设法将疾病和死亡缩减为一系列轻微和细小的不适,用母亲般的关怀让病痛得到缓解。访客向女仆询问起有关饮食起居和大小便的情况。垂危病人冷漠的目光认出了妹妹,但是西蒙借故有病在身,过了一会儿才费力地按惯例表示欢迎。他终于坐起身来,与萨洛美客套地拥抱。随后他恢复了商人清晰的头脑,列数属于玛尔塔名下的财产,还指出哪些有必要为她尽早收回。契据包裹在一块漆布里,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的儿子们已经成家立业,有的在里斯本,有的在伦敦,有的在阿姆斯特丹拥有印刷厂,他们既不需要他在尘世残留的财产,也不需要他的祝福;西蒙将一切都留给了希尔宗德的孩子。老人似乎忘记了他对教会重建者的许诺,重又认同了这个他即将离开也不再试图改革的人世的习俗。或者,也许以这样的方式放弃比生命本身还要珍贵的原则,他直到最后仍在品味从一切中超脱出来的苦涩的愉悦。
萨洛美看见孩子瘦瘦的小腿肚不禁心生怜爱,百般抚弄。她三句话不离呼唤圣母以及科隆各位圣人的帮助——玛尔塔将由偶像崇拜者抚养成人。这未免严酷,但并不比一些人的愤怒和另一些人的麻木更加严酷,不比衰老使丈夫不再能满足妻子更加严酷,不比看见分别时还活着的人已经死去更加严酷。西蒙尽力去想关在笼子里奄奄一息的国王,但是汉斯遭受的折磨在今天已经不再具有与昨天同样的意义;它们变得可以忍受,就像西蒙胸口的疼痛一样变得可以忍受,并将随他一同死去。他祈祷,但某种东西告诉他,上帝不再要求他祈祷了。他挣扎了一下,想再看看希尔宗德,然而死者的面孔已经模糊了。他的回忆想必上溯到了更远,直到在布鲁日举行神秘婚礼的时期,秘密分享的面包和葡萄酒,低领内衣下面隐约可见的细长而纯洁的乳房。这一切也渐渐模糊了;他看见他的发妻,他跟这个好心的女人在弗莱辛根的花园里纳凉。一声沉重的叹息让萨洛美和约翰娜吓了一跳,她们扑过去。举行完一场唱经弥撒之后,人们将他安葬在圣-朗普雷希特的教堂里。
<hr/><ol><li>✑泪塔(Schreijerstoren)是阿姆斯特丹一地名,相传是水手的妻子们含泪等待丈夫归来的地方,实际上是一座军事堡垒。​</li><li>✑指路德。维滕贝格是路德的活动中心,他在那里的修道院和大学任职,并于1517年在维滕贝格就赎罪券问题发表著名的《九十五条论纲》,揭开了宗教改革的序幕。​</li><li>✑马丁·路德是图林根人。​</li><li>✑指贝尔纳德·罗特曼。​</li><li>✑吕贝克、埃尔宾和日德兰半岛分别在今天的德国、波兰和丹麦境内。​</li><li>✑十字架之路(Chemin de la Croix)又称作苦路,指的是耶稣从被判钉十字架死刑到下葬的整个受难期间走过的道路,喻痛苦的历程。苦路祈祷后来成为纪念耶稣受难的一种仪式:人们在复活节游行路线上,放置十四处十字架和再现耶稣受难过程的画像,供信徒沿途祈祷。​</li><li>✑胡斯(Jan Hus,1371-1415),15世纪捷克的宗教改革家。​</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