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是不出门,但昨天晚上吓到朱祁钰的经历,让她有点气馁:都怪朱祁镇,这底子这么差,却还这么庞大!
姜离决定靠自己的技术弥补一下。
于是一早就在试验新的妆容。
闻声抬头,就对上了小钰似乎见了鬼的神情。
姜离有点不高兴了,把胭脂‘啪’地拍在桌上,准备罕见的拿出长辈款儿来教育下弟弟:昨晚黑灯瞎火吓到你也就算了。现在可是大早上,且又不是第一次见,干嘛还这样一幅见了鬼的表情。
这孩子一点也不考虑,每次都是这样直接表现出惊吓嫌弃,会不会太伤她!
于是姜离语重心长开口了:“小钰啊,你这样可不好。”
*
小钰?
胭脂涂面?
朱祁钰明白了。
呵,原来如此。
姜离的教育才说了一句,就觉得头顶洒落一片阴影,从未有过的危险感压下来。
她仰头,对上一双冰冷沁血的眼睛。
“方才朕听金英道‘太上皇已经归来,就住在安宁宫’,还有些疑惑。”
“现下倒是明白了。”
“你就是靠这样装疯卖傻,从也先手里提前逃回来的吧?”
姜离:?!
绝对有什么不对劲,直觉里的预警雷达疯狂响动,她不由挪动了下身体,变成了一个随时能跳起来跑路的坐姿。
眼前俯视她的人,发自肺腑道:“真好。”
词儿是好词儿,但姜离从‘朱祁钰’说出的这个词里,愣生生听出了无尽的血腥气。
“还好你提前回来了,朕不至于白来这一趟。”
*
外头寒冬腊月,皇帝自然是穿着厚厚大氅过来的。
而大氅内的右手,还握着一柄从乾清宫取来的壁挂宝剑。
此时拔剑出鞘。
寒光印出的,是他更寒冷且饱含杀意的眉眼。
姜离:!!!
果然,被松鼠杀掉的风险很小,但绝不是没有!
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但姜离基本已经弄明白了情形:谁会知道这时候的朱祁镇原本该在瓦剌留学?又如此坚决要杀掉他?
答案不言而喻。
“系统!你们是不是又bug了!”
熟悉的姗姗来迟的电子音。
【系统出现未知错误,检测中……】
【检验到bug类型:‘英魂旁观圆满世界线程序’运行不畅,暂转入‘体验版’】
【系统校正中……】
【请用户放心,此次校正时长仅为十二个时辰。】
姜离:……
我怎么放心!你就说,我怎么放心!
十二时辰,那足够眼前这位景泰帝,把她‘细细地切做臊子,用荷叶包了’!*
原本在案上昏昏欲睡的6688此时也急得要死,但没用:要我还是当日西苑的野猪就好了,还能帮你撞晕这个明显不对劲的景泰帝。
但现在,我只是一只养尊处优的小猫咪啊!
——你为了不让我挠坏各种丝绸,还把我爪子给剪了啊。总不能指望我用肉垫拍走这个杀气腾腾的景泰帝吧。
姜离:呵,果然。
是我那无用但又有无限bug的系统啊。
*
好在,景泰帝并非其太爷爷朱棣那般,以武力值著称的皇帝。
姜离又更熟悉地形,方便她秦王绕柱走式躲避剑锋。
再加上,她身边还有不少暗器,笔墨纸砚甚至簪环金镯子之类的东西扔一扔,朱祁钰也会躲一下,一时倒无性命之忧。
姜离从来不是那种不长嘴的人。
相反,她边躲边忙着挑最关键的词解释给景泰帝听——
姜离:“我不是你皇兄!”
景泰帝:“对,你不是。”我们早不是兄弟了。
姜离:……“我的意思是,我跟你情况一样,是突然来到这个世界的!我根本不是朱祁镇。”
这句话说完,朱祁钰确实是愣了一下。
随即就笑了。
“你还是一样巧舌如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啊。”
“当年在瓦剌的时候,你对使者可怜兮兮的哭诉‘只要差人去迎接你,回来愿意看守祖宗陵寝,亦或去民间做普通百姓’,赌咒发誓道,你犯此大错绝不敢再觊觎帝位。”*
景泰帝继续提剑逼近:“在这上头,我实不如你远矣。”
姜离:……
懂了。只要她是‘朱祁镇’的身份,说什么都白搭。
或者说,如今这个时间有限的景泰帝,是必要杀掉‘太上皇’的。任何人说什么都无用。
除了——
“陛下!”
太过熟悉的声音和语气。
朱祁钰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去,冰雪映着朝阳的光,剪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
于谦与朱祁钰不一样,他很快就发现了这条时间线上太上皇的不同。
毕竟,他是一睁眼就看到本该死在土木之变的同僚,正笑眯眯坐在眼前。
邝埜笑道:“廷益,你也别太劳碌了,这寒冬腊月的,伏案睡着了万一着凉怎么好?”
通过一来一往的对话,于谦很快弄明白了这里的现状。
倒是邝埜有点不明白:“我看你真是有点睡迷了,向陛下告个假回去歇歇吧。”
于谦起身:“我这就去寻陛下。”
然而他到乾清宫的时候,朱祁钰已经起身往西苑去了,只有正百无聊赖坐在自己腿上偷懒的金英,看到于少保忽然的出现吓了一跳,立刻端庄起来。
向金英问明皇帝的去向,于谦又赶来西苑安宁宫。
门口侍卫只略微犹豫,就放了于少保进去:上皇也好,陛下也好,见于少保都是常事。况且陛下只吩咐不许‘你们’进去,这个你们肯定不包括于少保。
*
外明内暗,逆着光望去的朱祁钰,一时没有看清来人的面容。
但他不会认错。
身影走进来,拉住了他的衣袖相劝,与多年前一模一样——
那时他是被群臣请出上朝收拾烂摊子的郕王,谁料群臣激愤,竟然当庭打死了锦衣卫使马顺,朝堂变成了血腥殴斗现场。
一片混乱中,于谦就是这样穿过乱局人丛,拉住想要离开的他,请求他赦免群臣,诛王振党羽以安人心物议,好让余下的文武百官,能够在此危难关头,齐心守护大明的京城。
亦是穿过幽冥,穿过涛涛往复的忘川水,依旧能稳稳拉住他的一双手,能够力挽狂澜的一双手。
两世悬隔,朱祁钰终是再次看清了于谦的面容。只是,原本准备好的话语,却尽数归于无言,只有两行泪落下。
曾经,他为表示君臣不相负的信重,在旁人上书弹劾时,特意对于谦道:“吾自知卿,卿勿憾也。”
可是到头来……
朕为帝,虽未负卿,但,终是误卿。
“你来了。”
于谦再道:“陛下。”
朱祁钰手中的剑垂落了下去。
姜离与景泰帝一起落下泪来:救命恩人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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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甚至安安静静坐下来,听完了于谦的话。
因于少保讲出的是自己的推断,过程中少不得停下来问一问姜离是否如此。
姜离俱是知无不言。
待于谦讲完后,朱祁钰点头表示相信:“原来她真的不是朱祁镇。”
姜离:我一直在这么说啊!我绕桌的时候说了绝对不下八遍!
罢了,顶着这个身份就是原罪,实在没法要求经历过一切的‘景泰帝’,能冷静下来听‘朱祁镇’解释。
作为主人家,姜离终于能松口气,安心为两位客人倒了热茶。
然后自己先喝了几口:方才边躲避宝剑边措辞申辩,都岔气了。
而景泰帝捏着茶杯,垂下了眼眸。
——想到今日自己格外冲动,居然都没有探问清楚这里是否有土木之变,就直接提剑而来,追着这条时间线上无辜的禅位太上皇满屋跑,实在不免有些赧然。
景泰帝致歉的神色,终于让姜离觉得熟悉了:果然还是小钰的底色。
*
提剑追杀也是力气活,景泰帝也喝了一杯茶后,才问起他记挂的另一件事。
你既然是来自后世,那么……后世人是如何评价景泰一朝君臣的呢?
成王败寇,史书任由人书写,难道我们真的是窃国君臣吗?
“当然不是。”
缓过来的姜离,暂时充当了庙会上说书人的角色,向景泰帝和于少保两人讲了一个多时辰《后世谈》。
讲人们如何惋惜他们这一对救时君臣;如何唾骂朱祁镇残害忠良;如何感痛于土木之变令大明国力骤衰……
当然,还少不了与景泰帝分享了朱祁镇的各种花名:大明战神、叫门天子、瓦剌留学生等。
讲朱祁镇虽然剥夺了弟弟的帝号,不许其入明帝王陵,但后世人依旧以大明景泰帝称呼。
又道朱祁镇倒是把自己又折腾成了皇帝,谥号庙号一水儿俱全,但后世人依旧只会讥讽一句‘明堡宗’。
景泰帝是在姜离即兴哼了两句《站在草原望北京》的时候,笑了出来。
三十岁的景泰帝笑过后,转头望向了窗外。
冬日太阳越升越高,宫墙下的冰也渐渐消融。
“多谢。”朱祁钰已经知悉了挂心之事,如今想去看看这里的大明。
于谦亦起身告辞。
姜离立在窗后,目送他们离开安宁宫。
*
这一日,景泰八年的君臣二人,走遍了许多地方。
他们去看了这一座没有被兵临城下过的北京城,去看了官员俱全的六部,看到了带着狮子耳套的英国公,看到了金濂为搞钱又在追着户部尚书王佐批文书……
在夕阳西下时分,于谦先送景泰帝回到了乾清宫。
夜色将至,看过了国,便是家了。
——总共十二个时辰,该去再看一看各自的亲人了。
分别前,景泰帝道:“明日一早……”
于谦神色一如多年前安然:“臣会陪陛下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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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二十一岁的朱祁钰醒过来。
在他记忆里,昨天只是很寻常的一日。
所以,当他看到极少离开西苑的太上皇居然一早就在乾清宫时,颇有些诧异。
更诧异的在后面——
“皇兄怎么哭了?”
姜离随口道“没有哭——胭脂过敏。”
朱祁钰立刻就相信了,还不自知地露出了‘你看,害人害己吧’的小表情。
姜离不由一笑。
她转头望着窗外,看着自两人离去后开始飘落的雪花。
“快要过年了。”
景泰元年,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