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转身给袁应泰满酒,袁应泰伸手挡住酒杯,脸色顿变,看也不看康应乾。
御史张铨见扯到言官,立即阴阳怪气道:
“康监军此言差矣,空穴不会来风。我等言官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岂能畏惧权势,遮遮掩掩?朝中早有议论,熊蛮子以辽饷自肥,在沈阳滥杀辽镇将官,吞没辽饷,大家都这样说,想必也是有根源的,可惜现在熊经略下落不明,皇上给的百万内帑,到底花到哪里也无从查起,康监军在辽东这么久,不会已经······”
刘招孙闻听此言,早已怒火焚天,他与熊廷弼交好,眼下熊经略尸骨未寒,便被人这般侮辱。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攥紧拳头,也不管什么接风不接风,准备拎起这御史先揍一顿再说。
马士英见状,连忙劝道:
“熊经略为保全辽沈,可谓殚精竭虑,最后悲壮殉国,辽人都是看见的,眼下他尸骨未寒,张御史这般说,怕是不妥吧?”
张铨见有人开口为熊廷弼说话,像是打了鸡血一般,顿时兴奋起来,对着马士英怒道:
“哈哈,京师都在说,熊经略有位忘年小友,少年英雄,得了经略不少好处,马士英,你当初一个三甲进士,被刘总兵招募来辽东,也不知得了什么好处,现在他不知道辽饷下落,你应当更清楚此事!”
康应乾见退无可退,霍然而起,怒道:
“张铨,你挑拨同僚,构陷忠良,今日宴饮,本是欢乐,你到底想要怎样?!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你敢威胁堂堂御史不成?!”
两边官员同时站起,对面辽镇将官竟要拔刀出来,被袁应泰怒喝阻止。
刘招孙也挥手让众人都坐下,神色平静道:“袁经略在京师锦衣玉食惯了,连这些山珍海味都要嫌弃。”
“本官麾下那些战兵,每月饷银二两,今日这些酒食花销,足够一个战兵十年用度,如此豪奢挥霍,经略犹嫌无处下箸,本官真无话可说了。”
众人被他气场震慑,都不敢说话,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张铨大声道:“刘总兵,本官与袁经略这次来辽东,不是来和你们扯这些的!”
刘招孙强压住怒火,针锋相对道:“那上官来辽东所为何事?莫不是来抢军功的?”
张铨勃然大怒,没想到这武夫竟敢如此和自己说话:
“熊廷弼空耗辽饷三百万两,我等这次奉圣上谕旨,督查辽东,就是要清查这批辽饷去向!清理一批吃空饷、喝兵血的硕鼠!”
御史狠狠瞪着刘招孙,手指却指向戚金等将官:“本官奉劝某些人,别以为侥幸打胜了几场仗,就敢为所欲为,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戚金,别人不知,你应该晓得,当年在蓟州,那些携朝鲜之胜,讹诈军饷的南兵,最后是什么下场!”
众将哗然。
刘招孙脸色铁青。
打人不打脸,不知张铨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直接在戚金伤口上撒盐。
康应乾连忙过去拉住戚金。
乔一琦拍案而起,大声骂道:“一个个都瞎了眼不成!熊经略这半年来在沈阳,修城浚河、自己筹钱重修边墙,加固堡城七座,修筑墩台七十四座,整肃军纪,购买铠甲火器,有账簿在,一笔笔花销都可查阅·····”
张铨已经感觉到周围杀气,不过文官的身份,让他对这群武人的感受毫不在乎,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是御史,代表的可是朝廷。
“哈哈哈,墩台?堡城?铠甲火器?现在都在哪里?若钱真花出去了,沈阳外城也不至于一日就被建奴攻克!熊廷弼也不会死!你说的账本?现在哪里?”
乔一琦攥紧拳头,几乎就要挥拳揍人:“账本在李如桢家中!熊经略那里也有,要不你现在去找他们要!”
张铨怒道:“李家被烧了,也不知是谁烧的?到哪里去找?”
“乔一琦,你身为监军,还敢在这里威胁上官!好大的胆子!若是辽饷成了糊涂账,你们这两个监军,也逃不···!”
·····
“住口!!”
龙吟虎啸,风云变动。
杯盘被震得纷纷摔落。
众人大惊,纷纷朝刘总兵望来,标兵营樊参将脸色惨白,竟然摔倒在地。
刘招孙攥紧酒杯,将陶瓷酒杯捏成碎片:
“浑河血战,开原军、标兵营、浙兵、川兵、辽镇伤亡接近两万。”
“诸位身负皇恩,既然来了,还请抓紧核验军功,给将士们发放抚恤。三万多颗首级赏银暂时不要,抚恤银共计二十万两,还请尽早发放,以免将士寒心!”
“其余事情,本官不和你们计较!”
一直没说话的袁应泰终于扭了扭肥硕的身子,抬头望向刘招孙,原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刘总兵,本官知你骁勇善战,屡立大功,如今简在帝心,这半年顺风顺水,一路升迁,竟不知这宦海沉浮。”
“实话给你说了,抚恤银,本官最多给你十万两,怎么发放,那是你的事。本官多说一句,你在开原做的那些事,今日不必给你说破,你年少气盛,回去好好思量。”
刘招孙一字一句道:
“二十万两抚恤银,都是将士们拿命换的!不知多少家孤儿寡母等着这银子生活,本官和开原兵可以不要,那些客兵该得的,一文也不能少!”
袁应泰盯着刘招孙认真看着,看了好久。
大明的财政状况,别说什么抚恤银,连九边的军饷都不能足额发放。
在袁应泰看来,刘招孙这是以平辽之功要挟朝廷,简直是大逆不道。
这次来辽东,他想着能省就省,尽量少花钱,十万两已给足刘招孙面子。
没想到刘招孙竟得寸进尺。
“言官弹劾熊廷弼贪墨辽饷,辽镇几位将官都被你们杀了,账本也烧了,如今死无对证,本官这次来,除了叙功,就是来彻查此事!”
刘招孙惨然道:“熊经略为平辽鞠躬尽瘁!最后被奴酋斩杀,壮烈殉国!没想到死后却是这下场,被一群奸佞构陷,可悲!可叹!可怜!!”
袁应泰不理会刘招孙,瞟了眼后面怒气冲冲的邓长雄和王二虎。
“萨尔浒时,朝廷与叶赫部族结盟,眼下,宣大、蓟镇正在与蒙古商谈贸易。”
“刘总兵大言炎炎,其实不过大肆屠戮,心狠手辣,连叶赫降兵都不放过,听说你屠了几千个科尔沁人,如此不顾朝廷法度,杀人如麻,便是白起再世,也不及啊。”
刘招孙拍案而起,争锋相对:“叶赫屠戮辽人,本官焉能不管,投降了又如何?本官只恨杀得太少了!”
袁应泰摆了摆手,不和这武夫争论,带上众人转身离开。
他走出几步,回头道:
“宣武将军,该说的本官都说了,熊廷弼的百万两亏空,必须要有人填上,刘总兵说的抚恤银,相信朝廷会及早发放的,将军请拭目以待。”
注:(1)万斯同《明史》卷三百四十七《熊廷弼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