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在赵启功面对钟明仁的侃侃而谈时,李东方和钱凡兴主持召开了一个市属国有企业经理厂长座谈会,其中有几个来自国际工业园的老总。李东方试探性地吹风说,峡江国企攻坚压力不小,下岗问题很严重,又有个历史问题遗留下来的国际工业园问题,迟早也要解决,这一来压力就更大了。有个园区老总敏感地问,最近关于工业园传闻很多,市里是不是有关园的计划?李东方说,计划还没有,但问题总要解决,你们这些造污大户思想上有个准备,一旦市里决定关园,思想上通也好不通也好,都得坚决执行。
钱凡兴吓了一跳,在会上就很不安,却不好说什么,散会后马上不阴不阳地问李东方:“李书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国际工业园就这么好关吗?”
李东方这才向钱凡兴交了底,抑郁说:“好关不好关恐怕都得关了,我估计现在启功同志正在和大老板谈这个问题,也许谈得还很不愉快……”
钱凡兴眼皮一翻:“当然不会愉快了,他赵启功这不是狗拿耗子吗?”
李东方说:“启功同志是不是狗拿耗子,我们不要去管,可我们得认真对待国际工业园的问题了,我想,我们两个最近是不是能抽个空,向大老板做个诚恳的专题汇报?国际工业园历年污染资料我已经让家国同志从青湖拿来了。”
钱凡兴愣都没打,便一口回绝道:“李书记,这事你别找我!国际工业园既不是在我手上建的,峡江也不是我污染的,我犯不着为这事去得罪大老板!”
李东方忍着气说:“凡兴啊,你这话说的可太没水平了。你现在是市长啊!”
钱凡兴更没好气了:“李睡觉,那我告诉你:从市长的角度来看,这国际工业园我还更不愿意关,一百多亿的产值,几千万的税费,还养了两三万工人,我凭什么关?找事做呀?!下游青湖市提出要关还差不多!吕成薇他们敢提吗?”
李东方说:“凡兴啊,现在启功同志就在提嘛,咱们得正视了!”
钱凡兴道:“那就请启功同志来关吧,反正我不管!”说罢,甩手就走。
钱凡兴走后没几分钟,省委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王培松来了电话,说是有些重要情况要向李东方了解,问李东方能不能辛苦一下,放下手上的工作,马上到柳荫路44号三号楼来哟趟?李东方立即想到,省委常委的民主生活会还没开完,自己可能成为焦点了,而且马上判断出王培松想了解的情况肯定与赵启功有关。
果然和赵启功有关!
赵启功的政治摊牌不但激起了大老板钟明仁的愤怒,也让王培松十分恼火。
赶到柳荫路44号招待所三号楼,省纪委的一位副书记已等在那里。李东方和那位副书记谈了没几句,王培松就从正开着省委常委民主生活会的四号楼赶来了,也没什么客套,见面就说:“东方同志,我们省委的这个民主生活会可真是开得史无前例。据我所知,在我们西川党的历史上从没有过,现在还没开完,恐怕还要连夜开下去,白省长下午有事请假,现在也同志他赶回来了,我们准备开出个结果来!”
李东方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是不是启功同志和大老板吵得很凶?”
王培松点点头说:“本来我们都是善意的,会前明仁同志还反复向我和白省长强调,对启功同志要保护,我在一个月前就曾提议把启功同志的问题上报中纪委,明仁同志还不同意!可这个同志今天干了些什么呢?以攻代守,发动突然袭击!由于启功同志谈问题时提到了你,东方同志,今天我就请你来谈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希望你凭党性和原则向省委和省纪委做个负责的交待!”
李东方想了想,实事求是地把陈仲成涉嫌犯罪的事实和出处说了一遍。
王培松听罢叙述显然很失望:“东方同志,这么说,陈仲成串通这些犯罪分子,阻挠办案时,你这个市委书记是一无所知?竟然还是赵启功主动告诉你的?”
李东方承认说:“在这一点上,赵启功同志没说假话,事实就是这样。”想了想,又解释了一下,“你们省委领导都知道,我和赵启功同志长期在一起工作,赵启功同志对我一直比较放心,所以,碰到这样的大事找我商量也不奇怪。”
王培松看着李东方,不动声色地道:“你这个市委书记对陈仲成的犯罪行为就一点没有察觉吗?这种疏忽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呀?东方同志,基于省委和同志们对你的了解,你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嘛!政治嗅觉还是很灵敏的嘛!”
李东方赔着小心道:“怎么说呢?王书记,我当年就对任用陈仲成提过不同意见,赵启功同志不听,你们省委也批了,我只能承认现实。田壮达引渡回来之后,特别是陈仲成最近一段时间的反常表现,引起了我和同志们的警觉,我们才果断调整了常委分工,把陈仲成从政法委书记的位置上拿下来了。”
王培松讥讽道:“果断调整?真这么果断吗?不就是前几天的事吗?”
李东方只好承认说:“赵启功同志一直不同意,为此还和我发过几次大脾气。”
王培松又问:“赵启功怎么对陈仲成这么情有独钟?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东方谨慎地回答道:“王书记,这我说不清楚,陈仲成是赵启功同志一手提起来的,也知道我对他的提拔发表过反对意见,所以,很少找我汇报什么,也让我很恼火,碍于赵启功这层关系,我就下不了决心。这可能是我的软弱吧!”
王培松意味深长道:“东方同志,恐怕还有个感情吧?我们同志之间开诚布公好不好?赵启功同志在你出任峡江市委书记一事上支持过你,在省委常委会上为你说过不少话,你对他有感激之情,这可以理解。但是,同志啊,在涉及到原则问题的时候,个人感情必须抛开呀!”
李东方心情极为复杂,既不愿违背事实另编一套祸害赵启功,又不愿被王培松和钟明仁看做是赵启功此次发难的同党,想了好一会儿,才说:“王书记,你是政治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你想一想,如果赵启功同志真有严重的经济问题,或者真和陈仲成共同搞了腐败,他敢把陈仲成的事这么公开和我说吗?今天敢这样发难吗?他以前的女婿贺家国同志曾和我说过一个看法:说赵启功要的决不是经济上的蝇头小利,而是接近于无限大的政治利益,我对此也有同感。这个同志在峡江主持工作时就是有名的‘政治人’,在经济问题上确实很注意,几乎不交经济界朋友,连给企业题字的事都不做,形象还是比较清廉的。”
王培松哼了一声:“我看不见得,东方同志,你现在下这个结论还太早!”
李东方不接王培松的话头:“王书记,我得声明一下:在感情和原则问题上,我始终是站在原则立场上的,为此,经常惹得赵启功同志很不高兴。在这里,我也要向组织上说清楚:为促使赵启功同志觉悟,我几乎和赵启功同志撕破了脸。从某种意义上说,赵启功同志是迫于我的压力才向省委做出交待的。如果因为我对赵启功同志的等待、说服,而影响了对峡江腐败问题的查处,我愿意承担相应的责任。”
王培松没好气地道:“你坚持了原则还有什么责任?省委不也在等待他嘛!”
看得出,这番解释不但没取得王培松的谅解,反倒惹得王培松更恼火了。李东方想,接下来的话只怕更难谈了。然而,不谈也不行,赵启功既然把国际工业园的问题上在会上提了出来,自己就得有个态度,否则,就等于认同赵启功的政治讹诈,钟明仁的误会会更深。
于是,又说:“王书记,赵启功今天动机不纯是很明显的,我事先既不知道,也不赞成,这位同志在会上说了些什么,我更不得而知。但据我所知,赵启功同志出于自己政治利益的考虑,一直对国际工业园问题耿耿于怀,关于国际工业园,我也要汇报一下:确实是个大问题,污染相当严重,从表面上看15年前开园到今天污染事件一直不断……”
王培松却不愿听了,摆摆手:“东方同志,对不起,今天不是环保工作会议,污染的查处也不是我们纪委的事,你最好找省环保局的同志去谈,我马上还要到四号楼开会!”说罢,未待李东方做出反应,冷冷和李东方握了握手,转身出了门。
望着王培松的背影,李东方的心里一下子很不是滋味:不论王培松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举动都太过分了,他毕竟是西川省会城市的市委书记,王培松怎么能不听他把话说完就走?又想到,作为政治人的赵启功只怕是把麻烦惹大了,国际工业园因为赵启功的这次发难,十有八九将变成一个敏感的政治问题,他处理的难度就更大了。
52
不知什么时候,四好楼的小会议室里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会议气氛这时已相当紧张了,钟明仁面对着自己从政生涯中少见的正面进攻,这个进攻者不是敌人,也不是外人,而是自己曾相当器重的一个同志。这个同志叫赵启功,是他刚就任峡江市委书记时从青湖市调来的副市长。那时的赵副市长灰得很哩,在青湖犯了生活错误,没法工作了,要求到峡江来。他不当接收了他,三年之后,还力排众议,向省委推荐,让他做了市长。他这个市长是怎么当上去的?是他这个市委书记冒着违反民主原则的风险,在人代会上用铁腕铁拳头硬砸出来的。赵启功资历浅,又在青湖犯过生活错误,谁服他?那么多党内党外的市人大代表反对赵启功做这个市长,会上暗潮涌动。他看到情况不对,把党员代表找去开会,拍着桌子宣布:凡不执行组织意图,参与“倒赵”活动的,一律开除党籍,赵启功这个市长选不出来,这个会就不要散!就这样,赵启功才勉强选上了市长,会后,一些市人大代表向省委和省人大做了反映,他还受到了当时省委领导同志的严肃批评。这些情况赵启功不是不知道。
当然,他脾气不好,也没少批评他,早年批评得多写,这几年批评得少了,可他都是为他好呀!就像这次,听到纪委书记王培松的汇报,他是那么恼火,可他仍在保他。现在好了,重演了一个农夫和蛇的故事,同志的阵营里冒出了这么猛烈的炮火,怎么办呢?没有什么好办法,那就冒着同志的炮火前进吧!中共西川省委书记钟明仁同志没有退却的习惯!
赵启功冷峻的吓人:“……国际工业园成了国际垃圾园,15年来污染不断,还就是没人敢说,没人敢管,为什么?明仁同志,就因为是你当年一手抓的政绩工程!我请问一下:明仁同志,这些情况你知道吗?最近几年你去过国际工业园没有?”
钟明仁敲敲桌子:“回答你的问题,启功同志:你所说的国际垃圾园我每年都去,不久前还去过,和凡兴同志一起去的。至于你夸张出来的15年来污染不断的问题,我亲自做过调查,没这么严重!是管理不善,执法不严造成的,它与谁抓的政绩工程没有关系!”
王培松接了上来,观点和态度很鲜明:“启功同志,如果谈政绩工程,明仁同志的政绩工程多了,决不止一个峡江国际工业园,我省国家级开发区两个,省级开发区七个,明仁同志都不同程度地抓过。另外,80年代峡江的外环路,90年代初期我省乡镇工业的崛起,还有今天秀山地区18万贫困人口的大移民,不也都是明仁同志的政绩吗?明仁同志是有大功于我们西川省的,是我省21年改革开放的主帅之一,明仁同志的身体也正是这样累垮的,拼垮的,他的政绩和西川老百姓对他的评价,绝不是你启功同志几句话一说就可以消失的!”
赵启功平静地等王培松说完,继续说:“培松同志谈到了秀山移民问题,这也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同志们都知道,就在前天,秀山发生了一场尘暴,五道梁小学六个学生倒在了校园的危墙下。造成这一事件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竟然是移民,也就是培松同志刚才说的明仁同志最新的政绩。秀山地委的那位陈秀唐书记把明仁同志的话当圣旨,什么都不顾了,满脑子就是一个移民,地区连个督促检查危房的官样文章都没做!”说到这里,拿出了一份报告,“这个报告请同志们传阅一下,自己做个判断吧!必须说明的是,我对这个灾难性事件的批评,仍然是对一把手现象和狭隘政绩观的批评,而不是对移民工作本身的批评,希望大家不要误会。”
钟明仁应声说:“启功同志,我没误会,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秀山这个意外事件也该有我这个一把手来负责,这个账我认了,我钟明仁作为西川省委书记,对西川境内发生的一切问题都要负责任,也都会负责任,包括对你的问题!”
省长白治文插了上来:“启功同志,文教卫这一摊子不是你分工负责的吗?”
赵启功手一摊:“这就是误会呀,同志们!我是在讲一把手政治的问题,并不是在追究哪一件事,哪一个人的责任。作为省委分管常委,我当然要对秀山死人的事负责,决不会往明仁同志头上推。我希望大家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要说的话说完,我想,这才是对党和人民认真负责的态度。明仁同志上午说得不错,时至今日,一团和气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治重症要用猛药……”
白治文点了点头:“好,好,启功同志,你说,可我希望它不是虎狼药。”
赵启功又说了起来,很是动了些感情:“我对一把手现象和狭隘政绩观的批评,不仅是对明仁同志的批评,也是一种自我批评,我在峡江也做过八年的一把手,明仁同志所犯的错误我也犯过,有些错误的性质甚至还相当严重。比如,在干部人事问题上听不得别人的不同意见,用错了一些人,不仅是一个陈仲成,还有法院院长邓双林,犯罪分子田壮达等等。这段时间我就思索了:我这些错误是怎么犯得呀?这就不能不提到明仁同志的工作作风对我的消极影响了。这种消极影响是现在才看出来的,以前并不知道。当我最初从青湖调到峡江时,我对明仁同志的工作作风是很佩服的,认为明仁同志是个勇敢的改革家和开拓者。我暗中亦步亦趋地向明仁同志学习。这学习的后果是,在明仁同志离开峡江之后,我成了又一个明仁同志。我省各市县各地区又有多少个像明仁同志这样的一把手呢?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的是,秀山地委书记陈秀唐应该算一个,这个同志是得了明仁同志的真传,独断专行,容不得班子里任何人的不同意见……”
这时,会场上传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与会者注意到,钟明仁脸色极其难看,下意识中把手上的一支铅笔折断了。
王培松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启功同志,照这么说,你主持峡江工作时犯下的错误,倒该由明仁同志负责了?你一口一个消极影响,明仁同志的积极影响有没有呀?有多少呀?启功同志,不客气地说,明仁同志身上那种火一样的工作热情,和押上身家性命搞改革的献身精神你就没有!你这个同志也许从来就没学过!”
钟明仁挥了挥手:“培松同志,你不要急,听启功同志把话说完!”
赵启功也不客气,继续说了下去:“还有最后几句话,当然要说完,畅所欲言嘛,这是明仁同志提倡的。明仁同志的积极影响当然很多,但不是这次会议上要探讨的,这是一次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议,我希望这次会议能在我省树立议而不决实行党内民主的成功范例。我希望明仁同志不要因人废言,把我一番同志式的好心批评理解为别的什么东西。我希望明仁同志从思想上正视自己家长作风给全省干部带来的消极影响,从行动上纠正这种消极影响,在今后的工作中真正实行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我希望明仁同志能认真听一下峡江和青湖方面负责同志关于国际工业园污染问题的汇报,最好能轻车简从到峡江下游地区去跑上几天,听听老百姓的呼声。”
赵启功说完后,会场沉寂下来,几个常委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钟明仁身上。
钟明仁眯着眼睛思索着什么,让会场上沉寂的气氛又延续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异常平静地问:“赵启功同志,你都说完了吗?”
赵启功点点头:“说完了,明仁同志。”
钟明仁缓缓站了起来,双手抖颤按着桌子,如炬的眸子下有泪光闪动:“同志们,启功同志给我们上了一课呀!很生动啊,花多少钱恐怕也难得听到啊!触动最大的当然是我喽,我是个始作俑者。直到今天才知道,我这个人啊,在21年的改革开放中啊,竟然没干过多少好事!多么严重的问题呀,我从来没实行过党的民主集中制,我弄出了个一把手现象,带坏了整个西川干部队伍,尤其是省内那些大大小小的一把手们!这就把启功同志害苦喽,启功同志醒悟以后,就带着同志式的善意来帮助我了。所以,我说同志们啊,你们以后就别捧我了,什么主帅呀,什么押上身家性命呀,没这回事嘛,钟明仁水平低,素质差,早就该下台让贤了!”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钟明仁眼中落下,响亮地滴到了面前的会议桌上。
钟明仁任泪水在苍老痛苦的脸上流着,目光转向了赵启功,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我钟明仁就是下台让贤,也不会让给你赵启功!你这个同志,在峡江当了八年市委书记,在省里当了八个月副省长,政治水平没提高,政治手腕倒提高了不少!你今天真是出于对党和人民的根本利益负责,才进行这番善意批评的吗?我看你是别有用心,是嫁祸于人,是想把水搅浑!如果峡江的问题不暴露,你如愿以偿地做了常务副省长,或者调到了北京去做了部长,你就不会进行这番善意的批评了,你这个同志从来就没有对党和人民负过责!从来没有!”
白治文和气地劝道:“明仁同志,你不要激动,千万不要激动!”
钟明仁像是没听见白治文的话,用指节敲着桌子,敲得响亮有力:“至于我钟明仁是什么人,你赵启功说了不算,对我在这改革开放21年中的是非功过,党和人民自有评价,历史自有评价!百年之后站到小平同志面前,我也敢向小平同志汇报说:我钟明仁这个省委书记在国家和民族崛起的21年中,在中国中西部一个边远省份尽心了,尽力了,也拼过老命了!我领导水平有限,也有自己的历史局限性,在工作中犯过很多错误,以后免不了还要犯这样那样的错误,可有一点我俯仰无愧,那就是:我这个人在这21年中为国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努力工作着,竭尽了全力,从没背叛过一个执政党高级领导干部的政治良知和历史良知!”
赵启功笑了笑:“明仁同志,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背叛了良知?”
钟明仁桌子一拍:“赵启功同志,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有数!”
赵启功摇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明仁同志,让我怎么说你呢?我们现在开的是西川省高级领导干部的民主生活会呀,你看你,又拍起桌子来了。你这个一把手到底有多少民主精神?还有没有一点听取不同意见的雅量?明仁同志,我再强调一下吧,这样下去很危险呀,不是我赵启功个人政治前途的危险,而是党和国家命运的危险!如果真是只考虑我个人的政治前途,这些话我今天没有必要和你说!”
这种居高临下的教训的口气,像一阵猛烈的炮或,最终将钟明仁击倒了。
钟明仁那颗饱受折磨的心脏再也吃不消了。赵启功话说完时,钟明仁似乎还是准备反击的,可只压抑着说出了“启功同志”四个字,瘦弱的身子就摇摇晃晃站不住了。坐在身边的王培松感觉到情况不对,站起来搀扶钟明仁时,钟明仁一下子瘫倒在王培松怀里,当即失去了知觉。
包括赵启功在内,六个与会常委一下子都慌了神……
这是西川省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次省委高层民主生活会,持续开了十三小时零二十分钟。一个省委常委赌上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而一个省委书记也许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53
四号楼门厅前一片混乱,军区总医院的救护车停下后也没熄火,引擎突突叫着,随时准备拉起警笛冲向大街。体重不足50公斤的钟明仁人事不省地躺在军绿色担架上,被四个年轻男护士小心抬上了车。上车的时候,两个大校军医也没停止抢救工作。省委吴秘书长和钟明仁的秘书也跟着担架上了车。几乎就是在吴秘书长跳上救护车的同时,救护车启动了,警灯亮了起来,警报拉了起来。
救护车一走,门前的混乱加剧了。
首长们的专车司机一个个把车启动起来,首长们纷纷往自己的车前走,都准备追随救护车之后,赶往军区总医院去,随时可以处理可能发生的意外。现在,他们谁也说不清楚今夜到底会发生什么?如果身为省委书记的钟明仁真的就此永远睡过去,他们不但有个向中央汇报和向全省干部群众交待的问题,还有个维护西川全省社会政治秩序稳定的问题。
省长白治文最先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责任,上了车,已将车开出十步开外了,嘎然停住,匆匆钻出车,将赵启功和王培松叫到了自己面前:“培松同志,启功同志,和你们商量两件事:一、从现在开始,省委领导必须值班,我建议启功同志去值班,立即去;二、峡江市的那个陈仲成现在还是市委常委,此人又当了多年公安局长和政法委书记,危险性太大,不能不防,要控制起来,我建议培松同志负责,代表省委相机处理,我和其他同志现在就去总医院。大家即时通报情况,保持联系!”
赵启功看着白治文,满脸焦虑:“治文同志,你是省长兼省委副书记,这种特殊情况下,还是你值班指挥吧,我和其他同志去总医院,看护明仁同志。”
白治文手一摆:“启功同志,你不要去,千万不要去!你去了会进一步刺激明仁同志!”
王培松是个组织观念很强的老同志,在钟明仁倒下后,把白治文看成了西川省的最高领导,请示说:“治文同志,我们是不是马上对陈仲成实行‘两规’?”
白治文还没来得及表态,赵启功便道:“这还用说吗?就凭陈仲成成为两个经济犯罪分子通风报信,就可以对他隔离审查,实行‘两规’了!不是明仁同志阻止,本来在上午的会上就可以定下来的!”
王培松看了赵启功一眼:“这么说,倒是明仁同志在庇护陈仲成了?”
白治文阻止道:“培松同志,不要争了,就对陈仲成实行‘两规’吧!”
说罢,白治文紧跑几步,上了自己的车,一溜烟去了军区总医院。
王培松不紧不忙地上了自己的车,上车之前,又转过身对赵启功说:“启功同志,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你这个同志尽管放心:陈仲成逃不掉,还有峡江市和我省那些大大小小的陈仲成们也逃不掉,中央和省委的反腐之剑从来没吃过素!”
赵启功宽容地笑了笑:“培松同志,我更理解你对明仁同志的那份感情!”
一部部专车就这么走了,刚才还闹哄哄的四号楼门前一片冷清,只有赵启功和他那台黑色奥迪还驻留在苍白的月光下,一瞬间,赵启功有了一中被抛弃的感觉。
孤零零站在四好楼门厅前,望着浩渺星空中的点点繁星和月影,赵启功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禁不住想起了钟明仁的许多好处了。没有钟明仁当年的培养和提携,自己不会有今天。王培松和钟明仁固然有感情,自己对钟明仁又何尝没有感情呢?钟明仁这一倒下,他就后悔了,觉得做的有点过分了,政治上虽然得了分,化被动为主动了,可人心上却失了分。如果这次钟明仁真起不来了,他赵启功只怕就难以见容西川省干部群众了,个人良心上也将永受责备。
然而,认真回忆了一下,却又没发现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在今天长达十三个小时的会议中,他并没有说错什么,也没发过脾气,而且是平生头一次真正站在党和人民的立场上讲了一些负责任的话,讲得时候自己都很感动,怎么就没感动得了钟明仁呢?怎么反倒把钟明仁搞倒了呢?钟明仁究竟是他搞倒的,还是自己倒下的?
结论是显而易见的:搞倒钟明仁的并不是他赵启功,实际上正是钟明仁自己!这个西川的大老板专横惯了,早就禁不起任何逆耳忠言的刺激了!
这么一想,赵启功心里才安稳了许多,带着一份坦然,上车去了省委。
车上柳荫路,缓缓向省委大院时,赵启功又想,这个民主生活会肯定是历史性的,也许将在西川党的历史上留下来,他赵启功作为一个对党和人民负责任的省委常委,已把自己最漂亮的一次政治亮相奉献给历史了,尽管这其中有其它因素。
其它因素不会影响真理的光辉,他和钟明仁同样坚信:历史是公道的!
到了省委值班室,赵启功的心已静如止水,不再受情绪的左右了。一坐下来,先压抑着满心的厌恶给李东方打了个电话,告知了钟明仁心脏病突然发作的情况,要李东方务必抽空去看看钟明仁,并请李东方代表他向钟明仁致以诚挚的问候。对李东方在国际工业园问题上的拒不合作,则只字未提,似乎这事从来就没发生过。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军区总医院的,询问对钟明仁的抢救情况,省长白治文的警卫秘书接的电话,说是很危险,仍在紧张抢救中,总医院最好的心脏专家全来了。这时,赵启功脑海里不禁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也许钟明仁这样死了才好,继钟明仁之后主持工作的十有八九会是白治文,中央起码要用白治文过渡一下。白治文和他没有过节,也许对他意味着新的政治机会。后来,白治文过来接了电话,告诉他:因为抢救及时,钟明仁不会有生命危险了,他心里愕然一惊,像挨了一枪。
最后一个电话是打到家里的,告诉夫人刘璐璐。自己因为要在省委值班,今夜回不来了。刘璐璐在电话里马上叫了起来,说是陈仲成又来了,赶也赶不走,一直坐在客厅等着你,你不回来怎么办呀?我还睡不睡觉了?他这才想起这条差点谋杀了他政治生命的恶狗!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竟然还敢来找他,竟然会在这个要命的夜晚来!
握着话筒,紧张地想了想,赵启功说:“让他听电话!”
电话那边,陈仲成带着哭腔说:“赵省长,我……我这是最后一次向您汇报!”
这当然是最后一次汇报,而且是毫无必要的汇报,在赵启功看来,陈仲成早已是一具政治尸首了,现在绝不应该呆在他家里发烂发臭!于是,义正词严地道:“陈仲成,我请你立即离开我家,如果你拒绝离开,我就向省公安厅报警……”
陈仲成发疯地叫了起来,也不顾及脸面和场合了:“报警?赵省长,你能做得这么绝?这些年为了你,我还有什么没拿出来?连我新婚的老婆都让你睡了!”转而有变成了哀求,“赵省长,你不看在我的份儿上,就看在雪丽的份儿上好不好?雪丽流产第三天就去陪你了……”
赵启功根本不为所动,冷冷道:“陈仲成,你要讹诈我吗?用这种事进行讹诈,你不觉得自己太下流了吗?如果你认为真有这种事,而且你也说得出口,可以向省委和省纪委反映!”
这时,电话那头出现了夫人刘璐璐和陈仲成抢电话的声响,且夹杂着刘璐璐的哭骂声。
赵启功一下子紧张起来,担心陈仲成狗急跳墙,伤害刘璐璐,一边握着话筒监听着那边的动静,一边掏出手机,真准备打省公安厅的电话了。
然而,却不需要了,手机刚掏出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一些噪音突然在尚未挂断的电话中骤起。继而,王培松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虽说在电话里听起来断断续续,但连起来的意思却十分清楚,王培松是在代表中共西川省委向陈仲成宣布“两规”……
赵启功一声深深的叹息,默默无声地放下了手上的话筒。
这一切仿佛是冥冥之中被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早已安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