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基本国策(2 / 2)

至高利益 周梅森 10722 字 11个月前

贺家国明知故问道:“你首长想不到什么?”

李东方桌子一拍,近乎愤怒地说:“想不到太平镇的经济会搞到这种地步!我只知道他们有困难,只知道那个花建设能吹会造,却不知道花建设六年拉了这么多臭屎!”

贺家国说:“谁拉的屎就让谁去吃,李书记,我有个建议:就把这个花建设降级使用,再调回太平镇去做镇党委书记,太平镇搞不好,就让他永远呆在那里!”

李东方苦苦一笑,又往回缩了:“又天真了吧?你知道这个花建设是什么人?这可是我们赵省长最欣赏的一位基层干部!三年前,我们赵省长就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公开说,乡镇一级干部中,他最欣赏花建设!说花建设是峡江市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个镇党委书记,高,有气魄,赵省长亲自点名把他提了上去。如果赵省长晚走一年半年,花建设没准就当上县长、县委书记了,你说我现在拿花建设怎么办?!”

贺家国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李书记,你看看,这可不是我想盯着我家岳父大人较劲吧?是他网罗的那帮宝贝东西尽往我枪口上撞呀,躲都躲不开!”

李东方意味深长道:“知道难了吧?!峡江目前的情况就是这么复杂!”

贺家国却来了劲儿:“李书记,再复杂也得讲原则,先撸了花建设这狗东西!”

李东方打定了主意,摇摇头说:“还是算了吧,花建设毕竟只是沙洋县的一位副县长,我们有了底,以后不重用就是了,新的矛盾就不要再制造了。赵启功同志对你我的意见已经很大了,我们也得策略一点,不能四处树敌,再说,我们的干部体制说是能上能下,但让花建设下也难啊!就算把此人安排到了太平镇,也得带上括号副县级,我也不敢掉以轻心,这煤球儿滚到哪儿都是黑的!”

贺家国问:“那计夫顺同志怎么处理呢?你能不能和沙洋县委打个招呼?”

李东方想了想:“家国,对计夫顺的处理,我们先不忙定,你最好抽空下去看一看,这个同志到底怎么样?我们副市以上干部都有个乡镇联系点,你是不是就把太平镇做个联系点呢?可以从太平镇入手,解剖麻雀,深入了解一下国情嘛!特别是了解一下下面人的生活是怎么个样子!”

贺家国立即同意了:“那好,首长,我就把太平镇当个点吧!”

29

镇党委书记计夫顺和镇长刘全友在基本国策问题上犯了错误,市委书记李东方又做了严厉指示,沙洋县委认定是保不下太平镇这个领导班子了,组织部就按县委指示,开始在县里各部委局办和乡镇一级干部中物色新班子人选,准备重建太平镇班子。人选物色工作进展得极不顺利,征求意见时,几乎没有哪个同志愿意到太平镇去做一二把手。白水河乡党委副书记宁愿辞职,也不想去做太平镇党委书记,谈到后来,眼泪都下来了。有些同志本来官瘾挺大,很想进上一步,可一听说去的地方是太平镇,头马上就往回缩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组织部门的同志说:组织上既然不想要我们了,就在县上把我们直接开掉好了,不必弄到太平镇转一道手续了。还有些同志说,我们倒是想为组织分忧,可老婆孩子不能不吃饭呀,让我们去也行,工资奖金得由县上发。组织部也觉得这问题太棘手了,计夫顺和刘全友一年多没开上工资,现在的十二个副镇级也还没工资可发,专给这几个新同志发工资,说得过去吗?

县委季书记这才想到计夫顺和刘全友过去呆在太平镇闪闪发光的种种好处来,觉得这两个同志太不容易了。副县长花建设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也在几个常委面前不断吹风,替计夫顺和刘全友说情,县委常委们专门研究了一次,集体承担了一回风险:鉴于太平镇的特殊情况,原班子暂时不动,仍由计夫顺任代书记,刘全友任代镇长,让他们戴罪立功。在这次会上,县委季书记就表示了,只要李东方和市委吐了口,这两个同志的职就别撤了,给其它处分;李东方和市里若是追得紧,再慎重考虑换班子的事。

于是,县委季书记一个电话打过来,计夫顺又到太平镇戴罪立功了。

真是多事之时,太平镇上已经云波诡谲了,仅仅十天时间,小动物们就快闹翻天了。镇上惟一一家赚钱企业肉兔养殖加工基地也快挺不住了,场长陈兔子一见到计夫顺就眼泪汪汪诉苦说,这十天内六个副镇级杀气腾腾地硬“借”走了十四万,工商税务卫生检疫部门三次拉走甲级兔肉一千多斤,乙级兔肉八百多斤。更要命的是,以郝老二为首的一帮地痞流氓又开始闹事了,不准农民养殖户直接把兔子卖给加工基地,非要经他们这帮地痞转一下手。许多农民养殖户无利可图不说,更怕香没烧成惹来鬼,都灰了心,把小兔子全掐死了。

陈兔子拉着计夫顺的手,哽噎得直抹泪:“计书记,你可回来了,这就好了,这就太好了!我知道你会回来,前天我还和郝老二说,计书记回来饶不了你们!郝老二就笑,说你栽到基本国策里去了,不但是要下台,没准还得进去哩!我就不信,杀了我我也不信!如果像你这样的书记都进去了,这世上还有公道么?!”

计夫顺安慰说:“兔子,你别怕,也别愁,谁借的钱,我让谁来还,谁拉走的兔子,我让谁掏钱,少一分也不行!都把企业当唐僧肉,谁还敢在我们太平镇好好办企业啊!”想到郝老二那些地痞们,无名怒火蹿上了心头,破口大骂道,“我日他妈,这才几天啊,兔崽子们就翻了天了!派出所张所长干什么吃的?!”

陈兔子眼一睁多大:“计书记,你还不知道啊?那个杀人犯郝老大回来了,张所长哪敢惹呀,躲都来不及!听说郝老大还扬言要找你算账哩!”

郝老大是郝老二的亲哥哥,在太平镇赫赫有名,比郝老二还痞,没人敢惹,去年计夫顺一上任,就碰上了郝老大杀人案。这个郝老大仅为了一元钱的争执,捅了一个卖肉的老人七刀,不是抢救及时,卖肉老人就没命了。派出所当时不敢管,想罚款了事,计夫顺大为恼火,逼着派出所抓人立案,依法严惩。不承想,县法院刚判了郝老大十五年,这狗东西就越狱逃跑了,县公安局的通缉令一直贴到镇政府大院门口,至今还残迹尚存,依稀可辨。

计夫顺知道这人回来不是好事,镇上不会肃静,搞不好自己都有生命危险,遂当场摸起电话,找到了派出所张所长,故意加重语气通报了自己的姓名,然后,冷冷问道:“张所长,我请问一下:郝老大的通缉令取消了吗?”

张所长说:“没取消啊,计书记,怎么回事?咋想起问这个?”

计夫顺道:“你少给我装糊涂,这个通缉犯溜回来了,你知道不知道?”

张所长这才说:“这我知道啊,我都派人到郝家去过几趟了,一直没见到郝老大的影子,县刑警大队那边我们也汇报了,都在积极抓!计书记,你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计夫顺哪有什么线索?便道:“那好,你们千万别大意!出了什么事,别怪我计夫顺小脸一拉,不认人!”

从肉兔子养殖加工基地出来,计夫顺回了政府大院,想和镇长刘全友商量一下工作。刘全友的办公室却还关着门,显然好多天没人进来过了。问了问隔壁的文书小段才知道,刘全友仍在家里闭门思过,接到县委和他的电话后,根本没来上班。

计夫顺骂了几句脏话,紧接着又不辞辛苦地找到了中兴路刘全友家里。

刘全友这回表现不错,关键的时候没往后缩,也没把责任推给他。案发之后,计夫顺想,他是一把手,这次反正逃不掉了,要死死一个吧,准备承担全部责任把刘全友保下来。刘全友却不干,说敢做敢当嘛,背里硬是往上交了一份认罪检讨书,自己的责任一点没推,还替计夫顺担了不少事。如此一来,患难见真情了,被停职的这十天里,二人热线电话日夜不断,关系前所未有的好。计夫顺赶到刘全友家院门口,敲了好半天门,刘全友的黄脸老婆才把院门开开了,唤住了“汪汪”乱叫的看家大黑狗,向屋里招呼说,全友,是计书记来了,你就别再装病了。

刘全友这才慌忙从床上爬起来,慌忙揪头上还捂着的脏兮兮的毛巾。

计夫顺问:“刘镇,你这闹的是哪一出?咱们不是说好一起出山的么?”

刘全友笑了:“计书记,我这又有新情况了,正要和你说呢!”

计夫顺问:“又他妈什么新情况?”

刘全友说:“花县长告诉我的,绝密!”把头勾了过来,很神秘的样子,“知道为什么又让咱两个倒霉分子戴罪立功的么?日他妈,是没人愿意到咱这儿来受这份倒霉罪!人家一开口就问县上要工资!你说说看,咱凭什么再白干下去?去他妈的?吧!”

计夫顺哭笑不得:“那你什么意思?又想撂挑子?”

刘全友脸一绷:“嗨,怎么也得算计工资呀,不给工资咱就白大公无私啊,该病就病嘛!”

计夫顺抬手揭下刘全友又捂在头上的脏毛巾,扔到椅子上,一把拉住刘全友:“你家伙别病了,咱病不起了,小动物们翻了天了,不狠心镇镇这帮小动物,以后就不好管了,快跟我走,事不少呢!你不是向花县长表态要起飞么,快,我陪你去飞!”

刘全友挣着,死活不干:“老计,我飞个?!你这同志就继续官迷吧,我是不迷了,撸了我的这个镇长,我到哪里都能拿上一份工资,凭什么在这里受洋罪?!老计,你要听我的,我劝你现在就回城进医院,一天也别在这儿呆!谁翻天就让谁翻去!”

计夫顺严肃起来:“刘镇,你别给我耍赖皮,这临时主持工作的决定不是我定的,是县委常委会定的,你硬赖着不去上班,不是坑我一人么?够朋友么?再说了,组织上还没处理我们,我们也得对组织负责嘛!你刘全友今天真不干,我一定找机会收拾你!”

刘全友磨蹭了好一会儿,又发着牢骚,推上破自行车,跟着计夫顺出了门。

计夫顺满心都是事,出门后,夺过破自行车,自己骑上去,要刘全友坐二等。

刘全友坐上去后,又嘀咕起来:“计书记,你看看,这形象不好呢!咱两个一把手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太平镇街上示众,更像倒霉分子了!”

计夫顺想想也是:情急之下就不注意政治了,真是很不应该的。便难得接受了刘全友一回意见,下了车,和刘全友一起推着自行车走,很亲热,很团结,也很威严的样子。为了显示自己和刘全友都不是什么“倒霉分子”,见了街上的革命群众依然不断地打招呼点头,像没发生过“国策事件”似的。

革命群众真不错,比平时热情得多,都主动凑上来和计夫顺、刘全友说话。

如此这般,不知不觉,二位领导到了兔市上。

真是巧,郝老二正在兔市上闹事,带着几个小地痞强行低价收购兔子,折腾得兔市上乌烟瘴气:只见兔市上各色兔子满街乱窜,各色兔子的主人们也满街乱窜,追拿各自的兔子。计夫顺和刘全友走到郝老二身后时,郝老二正折腾一个卖兔子的农民老汉。先放跑了人家一笼兔子,老汉哭喊着追兔子时,郝老二又提起另一笼的兔子一只只往地上摔,边摔边骂:“日你妈,嫌价低?老不死的东西,死兔子价更低!”

计夫顺气坏了,冲上去一把揪住郝老二:“反了你了,郝老二!”

郝老二一见是计夫顺,有些怕了,身子直往后缩:“计……计书记,你……你不是被撤了么?胡汉三咋……咋又回来了?刘镇长,你快帮我说个情!我改,我改!”

刘全友根本不理郝老二,扯了扯计夫顺:“走,走,计书记,这事让派出所去管!”

计夫顺死死抓住郝老二,回头对刘全友说:“不行,刘镇,我得管,我正要杀一儆百呢,你快到派出所拿铐子,把狗日的铐起来在兔市上示众!那个郝老大不是潜逃回来了么?不是吵着要找我算账么?我正要找他算账呢!”

郝老二吃过计夫顺的苦头,知道计夫顺说得到就做得到,冷不防一拳打到计夫顺脸上,拔腿要逃。计夫顺及时地把脸一偏,下巴上还是落下重重一击。刘全友一看不好,用自行车一挡,把郝老二别倒在地上。计夫顺扑上去死死压在郝老二身上,反剪着郝老二的胳膊,命令刘全友去派出所拿铐子。

郝老二被按在地上直叫:“弟兄们,上,揍这×养的,这×养的现在不是书记了!”

小地痞们大都知道计夫顺为“国策事件”下台的事,一个个跃跃欲试想往前凑。

计夫顺眼瞪得像灯笼:“你们谁敢上?谁上我铐谁!他妈的老子又上台了!”

刘全友担心计夫顺吃亏,没敢走,也黑着脸跟着助威:“你们想找死就上来吧!”

小地痞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没敢上,一个个扔下他们的二哥逃了。

嗣后,刘全友用计夫顺的手机给派出所张所长打了个电话,张所长带着几个警察赶到了现场。两个派出所警察接替计夫顺,扭住了郝老二,要往派出所带。

计夫顺捂着已肿起来的下巴,恶狠狠地说:“张所长,别带了,就把狗日的给我铐在这根电线杆上示众!铐上一天一夜,让那些横行霸道的大小混虫们都看看,长长记性!谁敢欺行霸市,讹诈老百姓,就这下场!”

张所长有些为难:“计书记,这……这……”

计夫顺一把夺过张所长手上的铐子:“这什么?你们不铐我铐,我不怕什么郝家几虎,有本事就让他们来找我好了!”

张所长小声提醒说:“计书记,违……违反政策哩!”

计夫顺吼道:“违反什么政策?国策我不都违反了么?该我下台我滚蛋,在台上一天,我就得对太平镇的老少爷儿们负一天责任,就不能让老少爷儿们哭告无门!”

围观的受害者们先是热烈鼓掌,后就嗷嗷叫了起来,全为计夫顺助威,要求计夫顺马上就铐郝老二。那位被摔死几只兔子的农民老汉竟在计夫顺面前跪下了,口口声声喊计夫顺“青天大老爷”。计夫顺便在“青天大老爷”的呼叫声中,把郝老二反铐在了电线杆上。

郝老二破口大骂:“计夫顺,我日你八辈子老祖宗,你不得好死!”

计夫顺愤怒之下,不讲政治了,揪着郝老二的头往水泥电线杆上撞。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一辆挂市委小号牌照的桑塔纳汽车悄悄地在路边停下了,市长助理贺家国从车里走了出来,他站在路牙上一声断喝:“住手!”

计夫顺看着贺家国一下子愣住了。真他妈的倒霉透顶,临时主持工作的头一天就碰上了这种巧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种场合,会以这种形式见到这么一位市领导。以前他只在电视新闻里见过贺家国,前天在峡江宾馆那么想见都没见上!

因为在峡江宾馆没见上,贺家国也就不认识计夫顺,打量着计夫顺,很严肃地责问道:“你是什么人啊?怎么可以这么粗野,这么不讲政策呢?”

计夫顺心慌气短,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

刘全友介绍说:“这……这是我们镇党委计书记,计夫顺同志。”

贺家国愕然一惊:“你……你就是那个计夫顺?”

计夫顺窘迫地点点头:“是,是,贺市长,我……我内弟沈小阳常说起你。”

贺家国气呼呼的,要说什么,却没说,想了想,手一伸:“钥匙呢?”

计夫顺很不情愿地把手铐钥匙递给贺家国,咕噜了一句:“他是个地痞哩!”

贺家国像没听见,把手铐钥匙交给了张所长,然后对张所长说:“带回所里处理吧!”

张所长遵命把郝老二带走了,围观的人群纷纷议论着,四散开了。

30

到镇党委办公室一坐下,贺家国便严肃批评说:“简直不像话!计夫顺同志,你究竟是个共产党的镇委书记,还是一方恶霸?有你这样对付群众的么?难怪你胆子这么大,连基本国策都敢违反!我看你这个同志是无法无天,根本没有什么法制观念,一天到晚就知道欺负老百姓!党和政府的形象全坏在你们这些同志手上了!”

计夫顺、刘全友都不敢做声,一脸沉痛的表情,老老实实听训。

贺家国慷慨激昂:“你说那个小伙子是地痞,就算他是地痞,是罪犯,可我们对罪犯也有政策,也不能搞体罚!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多人围观,你考虑过政治影响没有?就你这样的党委书记,群众能服你呀?不骂你是法西斯呀!”

计夫顺频频点头,一边听,一边在工作日记上做着记录,认真而严肃。

贺家国见计夫顺接受批评的态度还算好,口气才多少和缓了—些,他说:“计夫顺同志,按说,我不该头一次见面就这么批评你,可我真是为你好!我劝你千万不要再这么激化矛盾了。你这样激化矛盾,党和政府的形象被你破坏了不说,你自己的人身安全也有危险嘛,没准哪天就会受到报复,就会有人打你的黑枪啊!”

计夫顺连连说着“是啊,是啊”,又拼命在工作日记上记个不停。

刘全友不知计夫顺都记了些什么,向计夫顺的工作日记上瞥了一眼,却发现是一片涂鸦,有圆圈,有线条,还有一些小人脸。刘全友想笑,又没敢,自己也学着计夫顺的样子,时不时地看着贺家国,在小本本上画起了小鸭子。

贺家国语重心长,侃侃而谈:“一个民主,一个法制,是我们的立国之本,如果我们这些党和政府的领导干部都不讲民主,不讲法制,依法治国从何谈起……”

计夫顺直说“深刻,深刻”,又在工作日记上乱涂一气。

刘全友也“记”得认真,在贺家国深刻论述民主与法制问题时,小鸭的轮廓和一只可爱的小脚蹼已出来了;当贺家国谈到自己以后要把太平镇当做自己的联系点时,小鸭的另一只小脚蹼又出来了,还有一池塘涟漪起伏的水纹。

说到最后,贺家国站了起来:“先谈到这里,我们现在出去走走吧!”

计夫顺和刘全友把小本本全合上了,陪贺家国一起去“走走”。

一路走着,计夫顺便向贺家国介绍太平镇的历史和现实情况,汇报工作,还不断地检讨:“……贺市长,工作没做好,我和刘镇都很惭愧哩!今天,你对我们的批评太及时,太深刻,太生动了,简直就像给我们上了一堂党课啊!”

贺家国先还高兴着,一思忖,觉得有点肉麻了:“老计,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再这么说,可就是把对付花建设县长的那一手用来对付我啊。”

计夫顺忙说:“哪能啊,贺市长!我内弟沈小阳天天在我面前夸你,说你是咱峡江的朱总理哩!还说你为我们主持正义,让我们很受感动哩!你这一来抓点就好了,我们太平镇就有希望了,你要是能带点钱,带点项目来,那就更好了!”

贺家国说:“那你们就不要把我当外人,啥都不要瞒我,有好说好,有坏说坏,要实事求是。领导作风上必须有个根本性的转变,尤其是在民主与法制问题上———你们能不能为峡江地区各乡镇起个表率作用啊?我做你们的后盾。”

计夫顺连连点头:“可以,可以,贺市长,你来指示,我们执行。”

贺家国诱导说:“河塘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大吃超生款,不是都撤了么?能不能搞一下海选啊?让全体村民充分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自己选个信得过的村委会和村主任?我们国家已经颁布了《村委会组织法》嘛!”

计夫顺怔了一下,吞吞吐吐道:“贺市长,这……这合适么?《村委会组织法》颁布了倒是不错,可海选在我们沙洋县还没搞过哩,现在还都是组织提名选的,这才放心嘛!”

贺家国说:“你们放心的候选人,人家村民放心吗?试试海选,我看没什么坏处嘛!”

刘全友咂着嘴说:“贺市长,你不知道咱这儿的老百姓是什么素质哩,山后几个村的村民至今连身份证都没办,县公安局还不给通融,我们求完爷爷求奶奶,两头挨骂,唉!”把相关情况说了。

贺家国有些惊讶:“哦?还有这种事啊?”想了想,建议说,“那你们就改变一下工作作风,送证上门嘛,一个村一个村跑,到村上给他们照相,给他们办证。在这里,我还要提醒你们:一定不能把政府办成衙门。这些年我跑了许多国家,见得也算多了,人家国外政府就有个为纳税人服务的自觉意识,老百姓来办事,市政厅里有茶喝,有的地方还有免费咖啡供应。我们是人民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资本主义国家能做到的,我们为什么就做不到啊?当然,受经济条件限制,咖啡目前我们供不起———没有咖啡,备上一杯热茶,递上一条毛巾,总能做到吧?这样做了,形象是不是就改变了?也让来镇政府办事的农民兄弟有个温暖的感觉嘛!”

刘全友还想说那照相、办证的钱谁出,计夫顺却抢先表了态:“贺市长,你说得太对了,这事我们就按你的指示,先着手起来,改变工作作风,也一举改变镇党委和镇政府的形象!”

贺家国仍没忘记河塘村的海选:“那,河塘村村委会和村主任选举的事怎么说?”

计夫顺只好违心地表了态:“贺市长,你说海选,咱就海选,咱就按你的指示办吧,海选看看!”

贺家国脸上露出了满意,临走时,拍着计夫顺的肩头说:“老计,老刘呀,我就把你们太平镇当做民主与法制的一块试验田了,你们就这么给我好好试,试出经验来算你们的成绩,我到县委和市委给你们请功,试出问题来,全由我负责!”

送走贺家国后,计夫顺和刘全友又合计上了。

刘全友怀疑说:“老计,贺市长这一套行得通么?”

计夫顺说:“不花钱的事就试试吧,河塘村让他们海选去,选坏了重来嘛。权当是演习!”

刘全友直咂嘴:“送证上门,得花不少钱哩!”

计夫顺说:“那就先不办,先把茶桶和毛巾的事办了吧。”

刘全友说:“这不得花钱么?买个新茶桶得三百多呢!”

计夫顺道:“刘镇,你这个死脑筋!买什么茶桶?把大会议室那个茶桶搬到大门口就是了,开会时再搬回去,又不费事的。茶叶也别买,哪天到咱茶场去要点茶叶梗、茶叶末,是个意思就行了,就买五条粗毛巾吧,用不了十几块钱。”

这时,派出所张所长来了电话,问计夫顺怎么处理郝老二?

计夫顺想都没想便说:“张所长,这还用问?我不说过了么,把这小兔崽子给我在兔市上铐一天一夜,以儆效尤,你马上办吧!”

刘全友有点害怕,提醒道:“老计,贺市长知道了可不好啊,他又抓咱的点!”

计夫顺根本不当回事,哼了一声说:“刘镇,不这么办,郝老二和那帮地痞可就更猖狂了,不知多少老百姓又要遭殃倒霉!”摇着头,又说,“我们这个贺市长,我看水平也不咋的,对基层情况太不了解了,咱可不能全听他的,全听他的工作就没法干了!”

郝老二便又被铐上了,真就铐了一夜带一上午。郝老二手下的地痞们见不可一世的郝家受到了如此严厉而残酷的惩罚,一个个都老实了,兔市秩序就此恢复正常。

被拷在电线杆子上的郝老二开始还硬,“日娘捣奶奶”骂了计夫顺整整一夜。天亮之后,骂不动了,开始讨饶,让人带话给计夫顺,说是自己再也不敢了,求计夫顺放了他。计夫顺见示众的目的达到了,也怕影响太大,再传到贺家国耳朵里,生出新的是非,才让张所长把郝老二放了,且带到自己办公室,让郝老二写认罪悔过书。

郝老二不知怎么写,可怜巴巴地看着计夫顺:“计书记,你说啥我写啥,行不?”

计夫顺便说:“也行,那你狗日的这样写吧:先写你一贯横行乡里违法乱纪干坏事的事实情况,还有这次惹事的经过,包括怎么打我一拳。下面写我对你的法制教育,怎么和你促膝谈心,讲道理,你又怎么认识到了自己的罪行和错误,以后决心做个讲法制的公民!”

郝老二委屈地说:“计书记,你……你没和我谈心呀!”

计夫顺眼一瞪:“现在不是谈心吗?皮又痒了,是不是?”

郝老二马上老实了,按计夫顺的意思全写了,签了字,按了手模。

最后,准备释放郝老二了,计夫顺又问了一句:“郝老二,我铐你了么?”

郝老二已成了驯服的狗:“没,没,计书记,您和我促膝谈心,讲道理哩!”

计夫顺对这结果十分满意:“滚吧,敢四处乱说,小心我揪你的舌头!”

贺家国从太平镇回去后也很满意,向李东方汇报说,计夫顺还是个想干事的基层干部,也很负责,就是工作作风比较粗暴。具体到计夫顺怎么粗暴,贺家国没敢和李东方说,怕李东方旧账新账一起算,再把计夫顺撸了。

李东方这时的心思全在关系全局的大事上,听贺家国说完也没追问什么,把精心起草的第二个批示交给了贺家国,要贺家国把这个批示在《内部情况》上作为编者按发表出来。

批示主要谈政绩问题,其中一节很严厉:“……太平镇的问题极其严重,后果有目共睹。更严重的是造成今天这一后果的历史原因。请同志们好好读一下这篇《来自太平镇的报告》,树立正确的政绩观,增强政治责任感和历史责任感。有关部门要尽快研究建立切实可行的决策责任约束机制,对类似太平镇这样的决策失误以后要坚决追究责任,对责任者给予党纪、政纪,甚至法纪处理,使国家和人民少交一点‘学费’,这种‘学费’我们已经交不起了。”

对计夫顺和刘全友的处理问题,李东方在批示中没有说,也没有和沙洋县委打任何招呼,可批示下达后,沙洋县委却立即嗅出了从宽处理的气息,常委们马上开会研究,趁机做出对计夫顺和刘全友有利的处理决定:计夫顺党内严重警告,刘全友行政记过,两个“倒霉分子”这才算彻底过了关。副县长花建设则因为李东方这个批示被沙洋县委调整了分工,不再管城建、工业了,改管文化教育和计划生育。

分工调整后的第二天,花建设便跑到赵启功那里“反映情况”,说李东方故意指使贺家国找他的茬儿,对那些过去跟着老领导干实事干大事的同志们大搞秋后算账。赵启功当面严肃批评了花建设一通,花建设一走,却马上打了个电话给贺家国,口口声声叫着“贺市长”,问“贺市长”究竟还想得罪多少人?是不是一定要跟着李东方去做孤家寡人?贺家国本想在电话里为李东方和自己解释一下,把太平镇的问题说说清楚,赵启功根本不愿听,把自己的话说完后便气呼呼地摔下了电话,弄得贺家国心情败坏。

尽管心绪不好,贺家国还是没想到:就在这天晚上,对手们开始全面进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