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夫顺惟有不断苦笑,惟有一次次打电话,几乎找遍了所有可能有银子的地方和企业,却没借到一分钱。借不到钱,二十三个老同志就服不上药。这些老同志岁数都大了,全是药罐子,说倒下不知哪一会儿,断了药怎么得了?老同志们着急,计夫顺也着急,是真着急,万一有个老同志倒在他办公室,他没法交待。给一个个单位打电话时,鼻涕眼泪都快下来了,恨不得喊人家爹。然而,所有的回答都是一个意思:没钱,没钱,再说还是没钱。其实人家谁不知道?这钱借给你太平镇,就是肉包子打狗,过去不是没借过,借钱时说得都挺好听,还钱比登天还难!
想想也是好笑,夫妻双双都当着峡江市党的基层领导,都拿不到一分钱工资,还都忙活得不得了。老婆沈小兰对工作极端负责,忙着红峰商城的倒霉官司,带着手下的群众专门围堵领导;他正相反,也对工作极端负责,却天天被人家围堵。大前天是泉河村的一百多号农民,为肉兔收购的事;前天是镇农中七十多名教师,为拖欠工资,吃不上饭的事;今天是二十三个老干部,医药费的事又冒出来了,就没有哪一天的日子是好过的。回到家,有时躺在床上还谈这些事。沈小兰从他被堵的遭遇中学到了不少堵人的宝贵经验,他从沈小兰那里领悟了不少对付围堵的聪明才智。真是一帮一,一对红。真是虚心使人进步。现在,他进步多了,再不是刚从县委组织部下来那阵子了,心里不论怎么恼怒也不会发火骂人了。对付围堵的办法看来惟有耐心,主席当年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根据现在形势的发展,只怕得改改了,“世界上怕就怕‘耐心’二字”,只要有耐心,一般来说,就没有泡不软的事。
眼见着快泡到十二点了,该到河塘村蹭中饭了,二十三个老同志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镇长刘全友又不来救驾,也只有自寻出路了。经过一上午的实践检验证明,比耐心他是比不过老同志们了,再比下去,中饭就没处吃了。只好拿出绝招了:以个人的名义,请县人民医院先记账。县人民医院的张院长是他在县委组织部当组织员时考察过的干部,他个人的面子,张院长或许会给一点的。
于是,在二十三双眼睛的注视下,计夫顺再次给县人民医院挂通了电话:“张院长吗?算我个人求你了,以前欠的十二万是太平镇政府的账,现在是我个人欠你的账。你从今天开始恢复我镇二十三位老同志的药品发放,账记在我头上,我负责还!你不放心,我可以给你立字据:我的工资你们可以每月派人来领!”
张院长说:“计书记,你又耍我了,是不是?你这一年多拿到过工资吗?!”
计夫顺愣都没打:“对,对,我是没拿到工资,所以,请你先借给我三千至五千元,完全是咱们朋友之间的经济来往,我写欠条,你今天先给我发药好不好?”
张院长说:“计书记,真是你个人的事我没话说,可这不是你个人的事!”
计夫顺只好再度哀求起来:“张院长,他们可都是离休干部啊,都是为党和国家做过贡献的,有些老同志身上还带着枪伤,胳膊都打掉了一只,你我年轻人看着他们遭难,于心何忍啊!同志,讲点革命的良心吧!”
张院长不为所动:“计书记,这话你别和我说,最好找市委、县委说,或者找市医药公司说。我从市医药公司进药得付钱,你说的这些话不能当钱使。”
计夫顺真火了:“好,好,张之平,你给我听着:马上给我恢复供药,我计夫顺今天就是去抢银行,也会在你下班之前先送五千块钱给你!”说罢摔下了电话。
老同志们知道计夫顺不会去抢银行,一个个盯着他,看他从哪里变出钱来。
计夫顺没变出钱,挥挥手说:“老同志们,你们到医院去吧,就这样吧!”
警卫过军长的前副镇长王卫国说:“计书记,什么就这样吧?你又没把五千块钱给人家医院送去,人家就会恢复发药了?又蒙我们老同志了吧?”
计夫顺苦着脸说:“我不是去抢银行吗?老镇长,你也跟我一起去抢?”
王卫国说:“我不跟你去抢,可我也得看到你把五千块钱抢到手呀!”
计夫顺说了实话:“老镇长,你们请回吧,我一定会让人在下午把五千块钱送到医院,至于钱从哪来的,你们就别知道了,知道了不好,我真是犯法!”
王卫国和那帮老同志们迟迟疑疑走了,走到门口,又有人停住脚步问:“我说计书记,你不是骗我们老头吧?你可是咱镇上的一把手,说话得算数!”
计夫顺拍着胸脯道:“放心啊!说话算数,我计夫顺什么时候骗过人?!”
然而,看着老同志们一一下了楼,计夫顺又犹豫了:是不是就骗这些老同志一次呢?这些老同志都是老病号,平时能不备点常用药?拖一拖问题不大吧?真能拖几个十天半月,也许就能从哪里骗点小钱来了。转念想想,又否决了,不行,现如今一个个精得像猴,他想骗人家,人家还想骗他哩!他今天对老同志们不兑现,以后日子会更难过。
这才打了个电话给计划生育办公室吴主任,要她和镇长刘全友上来一下。
吴主任上来了,镇长刘全友却没上来。吴主任说,刘全友上班没多久就叫车去了县里,也不知去干啥。计夫顺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太好:一到这种要违法乱纪的紧要关头,该镇长就没了影子!却也不好等了,一把手么,权力大,责任也就大,该定的只好定了。
吴主任的办公室在楼下,看到计夫顺吃了一上午包围,很清楚计夫顺找她干什么,一坐下就说:“计书记,我那里真没钱了,超生罚款上个月就用完了。”
计夫顺说:“这个月不是又让你放宽点么?河塘村不又超了三个么?”
吴主任发牢骚说:“别提了,计书记,河塘村放宽了三个不错,一个是河塘村自己偷放的,超生罚款交给村委会了,我们去了三次也没抓到人,河塘村也不承认。”
计夫顺气道:“真他妈的无法无天!它村委会有什么权力放?基本国策都不顾了?!你们再去堵,只要抓到那个超生妇女,咱就一票否决,对他们村委会主任老聂和支书老甘严肃处理。”又问,“那两个我们镇上放宽的呢?也没交钱么?”
吴主任说:“一人两万,全主动交了,可这四万块钱我都没捂热,就被刘镇长借走了。计书记,你还不知道呀?昨天刘镇长的车在峡江市里正开着,就被人家债主刘总的马崽拦下来扣了,不先给点钱,车就开不回来了,一台车十几万哩……”
计夫顺马上想到了许多与阴谋有关的问题,不悦地说:“怎么搞的?上个月刘镇长的车不是赎过一次么?这又是四万!不会挪作它用吧?”
吴主任直叹气:“那次扣车是给咱盖政府办公楼的白总,咱欠的是建筑款,六百七十万,都欠了四年了。这次是刘总,咱欠人家的装潢款也是二百多万……”
计夫顺恼火地批评说:“刘镇这个人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下子就浪费了四万块!这个同志一贯不把我的指示当回事!我早就让他换私车牌照了嘛!”
吴主任解释说:“计书记,这倒要说句老实话,刘镇长对你的指示一般还是听的,他的车还就是挂着私车牌照被扣的,不是挂私车牌照,四万都赎不回来!刘总放车时就说了……”
计夫顺不愿再听下去了:“好了,好了,吴主任,不论怎么说,你今天都得给我弄五千块钱送到县人民医院去!你给我好好想想,看哪个村还有想超生的?要有就去和人家商量一下,先罚点上来,哪怕先罚一部分呢,算他们买指标了。”
吴主任汇报说:“白河村有两户想生,就是嫌价高,一户提出一万五,一户提出一万八,我没敢吐口。再说,他们一个是三胎,一个是四胎,我也怕出事。”
计夫顺想了想,心一狠:“别管这么多了,就让他们生吧,先把一万八的定下来,拿了钱直接去医院!哦,对了,你可别把一万八都给医院了,只给五千,欠的那十二万还是欠着,人不死账不赖。这笔钱专款专用,就给老干部吃药,催得急了就给点。”
吴主任连连应着走了,走到门口,又说了句:“计书记,见了河塘村老甘和老聂,你也亲自过问一下,处理不处理他们我管不着,得让他们把超生费吐出来!”
计夫顺没好气地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你快给我把证据拿出来!”
吴主任走后,计夫顺也叫上司机,到河塘村去蹭饭了。
自己清楚是蹭饭,人家也知道是蹭饭,可嘴上得说是“检查工作”。
车出气派非凡的镇政府大门,十分钟就到了河塘村。村支书老甘和村委会主任老聂已在等着了,都是一副恭敬的样子。计夫顺一见他们就想到那个被偷嘴吃掉的超生指标,———那可是钱啊,起码一万五,总能应付一两件急事,哪怕给农中的教师买点粮食呢!因此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等抓住证据,老子可饶不了你们。
现在没证据,计夫顺也不好说什么,只敲山震虎道:“甘书记、聂主任,我可告诉你们:别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呀!脚疼可就要后悔了!”
聂主任胆小,一听这话就怕了:“计书记,您……您是指啥说的?”
计夫顺盯着聂主任,目光犀利:“如果老鼠偷油,我怎么处理呀?”
甘书记当了二十年村支书了,是老油条,胆大,嬉皮笑脸说:“嘿,计书记,这还用问?老鼠偷油你处理猫嘛!猫干什么去了?”
计夫顺一怔:“处理猫?你们作怪,处理我是不是?老甘,真反了你了!”
甘书记仍是不怕:“计书记,不说了,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活法,咱就理解万岁吧!真逮着我偷油,你肯定饶不了我,我说啥也没用;逮不着呢,你气也没辙!走,走,走,吃饭去,一边吃,我们一边汇报!”
喝着县产名酒“一块八”,此酒一元八角钱一瓶,听着老甘号称“汇报”的牢骚怪话,计夫顺情绪十分低落:这穷地方的乡镇一把手真他妈没法干,再干下去,没准哪天就得到纪委报到。都是国家干部,活法还就有天壤之别。早几年在县委组织部,那过的什么日子?下面的干部们哪个见了不恭恭敬敬?什么时候喝过这种“一块八”呀?现在过的又是什么日子?知法犯法,不犯还不行。就是为了自己别再违纪犯法,也得厚着脸皮操作一下了,看看能调到哪个好一点的乡镇去不?县里某个局也成,只要是一把手。
心情不好,这酒喝得就无趣,计夫顺真想借着酒意好好发泄一通,可看看桌上就两个小动物———而且是已经偷了油的小动物,觉得发泄对象不对,便把许多已涌到嘴边的话又伴着“一块八”咽了回去。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甘书记又上了一瓶:“计书记,下面怎么喝?”
计夫顺沉着脸,摆摆手:“喝什么喝?一瓶够了,上饭,上饭!”
正要吃饭,文书小段气喘吁吁跑来了,见了计夫顺便说:“计书记,快走,快走,钱市长、花县长突然来了,带了四五台车,一大帮人,都阴着脸,不知有什么大事!”
计夫顺事先并没接到市里、县里的通知,不知道市长钱凡兴和副县长花建设来干什么,抓起一只热馍,起身就走。临走前,看看老甘,又看看老聂,顺手一挥,满脸沉重地诈道:“老甘,老聂,你们就给我好好造吧!啊?继续造!看看,连市长、县长都被你们惊动了,什么叫基本国策,什么叫一票否决,你们马上就会知道的!我看你们的花招还能玩下去吧!”
这下子,老甘和老聂都害怕了。
老聂没等计夫顺的话落音,便急急忙忙坦白道:“计书记,我……我们错了,错大发了!那……那一万六的超生罚款我们退,今……今天就退!”
老甘也苦着脸讨饶说:“计书记,您就原谅我们这一回吧!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发现五槐他媳妇超生时,她娃儿已经生下了。我们一想,咱河塘村是多年计划生育的先进单位,就犯了一回弄虚作假的错误……”
计夫顺可没想到,这一诈竟意外地诈出了一万六,心里兴奋着,脸上却点滴不露,似乎一切早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学着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捷尔任斯基,严厉地盯着老甘道:“甘同生,你这是犯了弄虚作假的错误!你还是计划生育的先进单位?看着我的眼睛!你们是他妈的屡屡犯法!甘同志,你现在不硬了吧?不要处理猫了吧?马上把那一万六给我交到吴主任那去,你们给我听候组织处理!”
说罢,带着一身酒气,大口小口地咬着热馍,很昂然地走了。
车往镇上开时,计夫顺心里就盘算开了:意外地收获了一万六,有些该办的事就得办了。免费办身份证,再管一顿萝卜烧肉属明显的阴谋,不予考虑。农中七十多名教师每家发四袋面粉,可以考虑了。虽说这事也有刘全友使的小坏,教师们的困难是客观存在的,算缓解一下无米之炊吧!四七二十八,就是二百八十袋左右,一万五就下去了。余下一千得办两件事:看望离休的老镇委书记,癌症啊,没几天活头了,得体现一下组织关怀,奔七百花吧!那三百赶快去买几面国旗,政府和几个学校的国旗风吹雨淋,早就褪色了,上次花建设副县长看到就批评过了,你说你太平镇办公楼这么气派,却连买面国旗的钱都没有,谁信啊,再说,国家现在可是制定了《国旗法》哩!
车到镇政府,一个馍也吃光了。在车里就整整衣领,对着倒车镜检查自己脸上的表情,努力驱散脸上的阴沉,装出些昂扬的笑容。办公条件这么好,前任镇党委书记,现任副县长花建设的政绩这么大,你敢不昂扬?!在镇政府院里很昂扬地下了车,却发现院里空空荡荡,市长和那些人呀车呀都无了踪影。
计夫顺问在家的吴主任:“老吴,钱市长人呢?下去了?”
吴主任笑了:“哪里呀,计书记,钱市长是偶然路过咱太平镇,被一泡尿憋急了,到咱院里上了趟厕所,灌了瓶开水就走了。”
计夫顺带着满脸期望问:“吴主任,钱市长有什么具体指示么?”
吴主任想了想:“哦,对了,对了,有指示,钱市长夸咱政府大楼建得气派!”
计夫顺的昂扬瞬即消失:“花县长不建这么气派的楼,咱也不会穷成这样!”
吴主任一怔,手向楼上指了指:“计书记,你小声点,花县长就在楼上,又带了兄弟市县一帮客人来参观了!”
计夫顺这才想起了副县长花建设,甩了吴主任,急急忙忙往楼上跑。
13
沙洋县建委主任带着参观的人们到镇上看镇容去了,副县长花建设就忙中偷闲,在计夫顺的办公室里亲切接见了计夫顺。坐在自己曾经坐过的大办公桌前,花建设情绪很好,满面笑容地看着计夫顺,侃侃而谈:“老计啊,参观的同志对咱们的反映很好哩,都说乡镇一级办公场所的硬件设施能达到咱太平镇这水平的,不但峡江,全省也没几家!让他们到镇上走一走,看一看,相信反映一定会更好!”花建设在装潢豪华的办公室里四处打量着,挺真诚地发出了感叹,“在这里工作了六年啊,感情真是割舍不开呀!这六年,我主要就是打基础,现在大好基础给你们打下了,下一步就看你们怎么施展才能,创造政绩了!”
计夫顺拼命振作精神,重新昂扬起来:“是的,是的,花县长,我们一定努力!”
花建设想着自己在太平镇打下的大好基础,有些明显的兴奋,用指节敲着桌子:“不但要努力,还要进一步解放思想哩!一定要抓住历史机遇,在经济上迅速起飞!”
计夫顺忍不住道:“花县长,咱……咱镇上现在欠债都……都一个多亿了!”
花建设手一挥,很有气魄地教训说:“一个多亿算什么?你老计弄十个亿,一百个亿欠着,那才叫有本事!”停顿了一下,面孔严肃起来,“老计呀,怎么听说这阵子你老和全友他们说泡沫经济呀?不负责任嘛!老计,我告诉你:这不叫泡沫经济,叫负债经营,叫借鸡生蛋,你这个同志懂不懂经济呀?!”
计夫顺嘟囔道:“花县长,你知道的,咱峡江现在可正闹鸡瘟哩!”
花建设承认说:“不错,峡江经济情况目前是不太理想,碰到了点暂时困难。你们呢?眼光就放远一些嘛,可以在全省,全国,乃至全球范围内寻找资金嘛!要知道,我们国家总的改革形势还是很好的,今年入关是比较有把握的,只要我们国家入了关,参加了WTO,那就全球经济一体化了。”说到这里,又兴奋了,不像个副县长,倒像是联合国秘书长,“全球经济一体化必须考虑了!老计,雀巢咖啡没少喝吧?知道雀巢的总部在哪里么?在瑞士的一个小镇上嘛。这个小镇未必就比我们太平镇大,可雀巢公司以咖啡为龙头的食品工业却遍布全球各地!所以,你这个一把手头脑要清醒,要解放,谁瘟了,你老计都不能瘟!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一把手都没信心,太平镇的经济起飞还有什么希望?!”
计夫顺苦着脸说:“花县长,你能让县里先给点钱就好了,现在困难不少呢!”
花建设指点着计夫顺,批评道:“老计,你这个同志呀,就是这点不好,见我就谈钱!县里哪来的钱?我们又不开银行!就算县里开银行,我是银行行长,也不能乱开支票嘛!镇上的暂时困难我也知道,没困难还要你这个一把手干什么?!”
就说到这里,镇长刘全友一头大汗跑来了:“老书记,你咋突然来了?!”
花建设把目光转向刘全友:“你说呢?全友,你就做梦娶媳妇,往好处想吧!”
刘全友看看花建设,又看看计夫顺,干笑着,没敢贸然开口。
花建设脸一拉:“全友,我这次是专为你来的,调你到县上去享福哩!”
刘全友一怔,上当了:“花县长,这……这我的事,县上还真研究了?”
花建设哼了一声:“你想得美!太平镇的班子建立才一年多,你当镇长的就想溜?什么意思?是我这个老领导对不起你?还是组织上对不起你?你给我说!”
刘全友忙道:“花县长,你看你说的,你给我们留下了这么个大好基础,怎么会对不起我呢?我……我还能往哪溜呀?老领导,你可千万别误会……”
花建设不悦地说:“我没误会,所以今天才来警告你:全友啊,你就别低三下四往县上跑了,也别四处给领导同志送土特产了,人家不稀罕!那个县财政局副局长呢,我劝你也不要去当!知道他们白局长外号叫什么吗?白老虎!手下三个副局长个个都在活动,想要调走,你倒好,还往虎口里主动跳!”
计夫顺这才知道刘全友竟想调走,不由得警觉起来,暗想,这个政治小动物是被我老计斗败了,狼狈逃窜,还是想换片林子谋求自己独自起飞?便也笑道:“刘镇啊,你这同志是不是对我一把手有意见啊?”
刘全友又急忙解释:“计书记,哪能啊!我对你没有意见,只有敬重哩!你说说看,自从咱们搭班子,一年多了,咱们红过一次脸么?红过么?咱们太平镇班子的团结在沙洋县那是人所共知的!计书记,真没你的事,我只是想换换环境!”
花建设继续批评,一点也不给刘全友留面子:“全友,不是我又训你,你这个同志啊,就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大事干不了,小事还不愿干!你真得好好向老计学学,组织上把你放在哪里,就铆在哪里去发光发热,不能光总打自己的小算盘!今天当着老计的面,我把话撂在这里:你真想到财政局做这个副局长,我不拦你,不过,以后碰到了麻烦你也别找我!何去何从,全友,你斟酌吧!”
刘全友一下子泄了气,结结巴巴表示说:“花县长,我……我是你提起来的人,鞍前马后跟……跟了你五六年,能……能不听你老领导的?我……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就在咱太平镇发光发热了!”
花建设脸上浮起了笑意:“这就对了嘛,全友!太平镇的基础这么好,投资环境这么好,我又带着你们助跑了几年,一定要尽快腾飞起飞啊,你们任重道远啊。”
刘全友像似振奋了:“花县长,你放心,太平镇一定会在我们手上飞起来的!”
花建设欣慰地点点头,话题突然一转:“这个月,你们又没发工资吧?”
计夫顺这才插上来,抱怨说:“我从上任到今天就没拿到过一分钱工资!”
花建设想了想,说:“老计,发不上工资的乡镇长也不是你们两个,这样吧,你们两人马上给县财政局打个报告,先借两万,把今年的工资补上,我批一下!”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刘全友激动得有点变了态,兔子似的满屋窜着,找笔找纸去打那份借资报告,一边写,还一边不断向花建设道谢,说花建设到底是太平镇出去的老领导,对太平镇的干部就是关心。
计夫顺则保持着一分沉稳,脑子却高速运转起来,有了得寸进尺的念头,恳切地看着花建设,请求道:“你老领导既关心我们了,就把这关心的范围扩大点好不好?花县长,你看能不能把副镇级干部的工资一起解决掉呢?反正人也不算多!”
花建设随口问了句:“老计,这副镇级干部有几个?”
计夫顺信口胡说道:“就二十八个嘛!”
花建设怔了下,指点着计夫顺的额头,笑了:“老计啊老计,你别绕我了!当我这么官僚啊?你太平镇连离退休干部加在一起也没有二十八,根据我掌握的情况,在职副镇级干部也就是十二个嘛!十二个人,每个人一年的工资按八千估,又是十万,我可真批不了,我目前批款权限只有两万。”
计夫顺哀求说:“花县长,你就多批两次嘛!”
花建设手一摊:“你以为白老虎是吃素的,那么好骗?还有个总额限制嘛!”
这时,县建委主任带着参观的客人回到了镇政府大院,大院里一片闹哄哄的。
花建设要走了,临走,又就经济起飞问题谆谆告诫了计夫顺和刘全友一番。刘全友因着意外获得的那块馅饼,对老领导花建设有了崭新的信仰,出门时,追着花建设的屁股不断表态,说是对太平镇经济的起飞与腾飞,他是既有决心,又有信心。
送走花建设和参观的客人,计夫顺冲着刘全友灿然一笑,捉弄刘全友说:“刘镇啊,今天可是我到太平镇上任以来最幸福的一天啊!”
刘全友应道:“那是,咱两个一把手的工资解决了,能不幸福么?!”
两个一把手?一把手怎么会有两个?!这小动物,又要?翅了!计夫顺眼皮一翻:“刘镇,这花县长刚刚批评过你,要你不要打自己的小算盘,你怎么又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了?我说的幸福,是指咱太平镇的经济起飞!你刘镇这么有决心,有信心,我就得看着你老兄飞了———当然了,作为一把手,我一定全力做好保驾护航的工作!”
刘全友脸一红:“计书记,你别刺我了!你镇党委书记光保驾护航?”说罢,仍固执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感慨地说,“我两个孩子的学费这下子算解决了!”
计夫顺极其残忍地掐灭了刘全友心头的希望:“怎么?刘镇,这两万块钱你想独吞?就不给那十二个副镇级分点?咱们就是一块铁也打不了多少钉嘛,你腾飞起飞靠谁呀?还不是靠他们?不给他们都分点,人家会给你卖命?你还想飞?”
刘全友知道计夫顺这话没说错,怔了好半天,无奈地道:“倒也是,你拿个章法吧!”
计夫顺想了想:“刘镇,我看这样吧:咱们一人拿两千,剩下的一万六呢,十二个副书记、副镇长平均分,每人是一千三百三十三块三毛三。”说到这里,还没等刘全友表态,叹了口气,又自我否决了,“我看,这种困难时候还是不要搞特殊化了吧!副镇级也一人两千吧!不够的部分让陈兔子先掏点!”
刘全友黯然道:“计书记,那就这样定吧!”摇摇头,又说,“这一来,我那两个孩子的学费又不知该到哪里弄去了!一年一个,两个大学生啊,学费还都那么高,这日子让我怎么过呀?!”说着,眼圈竟有些红,用手背揉了揉。
计夫顺心中不禁泛起同情的潮水,脱口道:“全友,要不你这次就拿三千吧,我少拿一千算了!”
刘全友没想过占计夫顺的便宜,忙推辞:“那咋行?你的日子也不比我好过!”
计夫顺益发大方了:“刘镇,我的日子总比你好过一些。我老爹是离休的老干部,老婆孩子能跟他蹭,也用不着什么钱,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我们谁跟谁?一个班子的好同志嘛,我又是一把手,能看你二把手犯难么?能不相沫以助么?!”
刘全友便也没再推辞,和计夫顺握了握手,很是用了些力。计夫顺于那有力的一握中,感到了刘全友传达过来的一种同志加兄弟的真诚,便觉得自己虽然在经济上蒙受了暂时的损失,却在政治上获得了又一次主动和成功。
当晚回到家里,计夫顺颇为得意地和老婆沈小兰说起这经济上的暂时损失和政治上的主动成功,不料,话还没说完,沈小兰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讥讽道:“计书记,你看看你这点出息,一天到晚说人家是政治小动物,你算什么大动物?鸡肠狗肚的,还斗得那么起劲,烦不烦呀?别给我吹了!”
计夫顺见沈小兰态度如此生硬,就知道老婆这一天肯定也不顺心,便道:“沈经理,你吃枪药了?说话那么冲!是不是又碰到什么麻烦了?你说!”
沈小兰不说自己碰到的麻烦事,又说起了那一千元的经济损失:“计夫顺,这倒贴钱的政治,我劝你少玩,你玩不起!你以为你是谁?是大款?你都不如我家小阳,人家小鸡似的,能四处扒拉点食,你呢?看看你那破皮鞋,还能穿出门吗?”
计夫顺这才有了点后悔:倒也是,毕竟是一千块啊!嘴上却不认账,叫道:“沈小兰,就兴你公而忘私,一天到晚带着手下人四处群访,就不兴我帮帮班子里的同志么?我这破皮鞋怎么了?怎么就穿不出门了?我是农村乡镇干部,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还怎么和农民群众打成一片?就是买了双新皮鞋,我也得弄旧了穿,你这个人啊,真是不懂政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