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路有殊途(2 / 2)

玉箜篌说“六弟,你有我与大哥缺乏的那部分能力”,鬼牡丹说等他同饮一杯酒,有时候他会忘记一切,相信那是出于兄弟之情,或者是期待、信任。

但大雨滂沱的时候,往事扑面而来,事实清晰易见,期待和信任,兄弟之情……也许只是出于野心,也许只是……

因为他是纪王柴熙谨。

天下皆知,先皇黄袍加身,柴宗训禅让皇位,始兴大宋。而他本姓柴,是柴宗训的第二个弟弟。柴宗训让位之后,被赵匡胤送入天清寺,他未在寺内多久便被天清寺的和尚送出寺外,听闻柴熙让被潘美潘将军收养,已不知身世,而他被父亲的婢女带走,走避白云沟。他最小的弟弟不知所踪,不知是否已经死于离乱,大哥柴宗训,二十岁那年在天清寺突然死去,死引蹊跷。

他现在的母亲是他父皇的婢女方荭炾,对大周忠心耿耿,听母亲所言,哥哥在已经成年、却未婚配的时候暴毙,内情并不简单。大周两代帝王对赵匡胤一家恩重如山,他却趁主上年纪幼小之时夺位,方荭炾对他恨之入骨,自他四五岁开始习武的时候便不住提醒他,他负担兴复大周的重任,大宋与他柴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白云沟众人都是大周重臣之后,对外只称是大汉后人,平日扮作普通百姓。家家户户视他为主,家家户户都对他恩重如山,他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却承受不起这样的期待和寄托,于是在十六岁那年远走江湖,成为一名浪客。

那只是一种逃避,他自己很清楚。

他在江湖上交了兄弟,带他们回老家喝酒,他喝醉的那一夜,朱颜杀了吴伯一家,他从此对朱颜立下杀心——那就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大周之后,大周国可灭,但臣不可辱。

他第一次知道他负有责任,他要为大周的臣民索回性命与颜面,它必须保护这些对他恩重如山、充满期待的人。

然而觉醒的代价是如此沉重,他选择保护臣民的方法是绝然而去,再也不回家,因为他不将灾祸引来,灾祸就不会降临,白云沟就可以一直平淡无奇的生活下去,再不会有人半夜提剑杀人。

这又是另一种逃避,他同样很清楚。

一个人选择扛起责任,需要绝大的勇气……他心底并没有成为帝王的渴望,所以无法支持他选择一条烽火硝烟的不归路,方荭炾希望他复国,鬼牡丹希望他兴兵,玉箜篌希望他做一个顺从的傀儡,而他什么也做不了、更不想做。

做柴熙谨是如此令人疲惫,他已经逃避了将近二十年,日后还是要继续逃避下去么?做方平斋是如此平凡而卑微,浪迹江湖的日子令人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想追求的是什么,想得到的又是什么?为什么始终感觉不到快乐?他在渐渐失去自我,他碌碌无为,寻找不到此生的寄托,他是柴熙谨、又不是柴熙谨,他是方平斋,又不是方平斋,他不能背弃血缘,却又不能抛弃自己。

雨水冰冷,浑身湿透,方平斋背靠着一只大鼓,脚翘在另一只大鼓上,闭目享受着雨水,外在的姿态很悠然。

“六弟你当真悠闲。”大雨之中,有人一步一步自溪水另一端而来,“我带酒来了,不知六弟可有心情与我共饮?”方平斋蓦然一惊,雨声鼓声交织,他却没听到来人的脚步声,睁开眼睛便看见一袭黑衣上绣着刺眼的红色牡丹,正是鬼牡丹。自从上次有人闯入鸡合山庄,他就知道此地已不安全,却不想鬼牡丹来得如此之快。

鬼牡丹面容狰狞,此时却含着一丝平和的微笑,看起来说不出的古怪。他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身上不带杀气,方平斋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死心,非要请我喝酒?难道你不知道我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要是喝酒也许就会喝醉,喝醉之后也许就会乱xing,害人害己。”

“我为六弟带来一个消息,听完之后,你或许就要向我要酒,因为这消息实在不好,令人伤心。”鬼牡丹在方平斋身边坐下,看了一眼那两只大鼓,“恭喜六弟连成音杀之术,果然是不世奇才,令大哥好生羡慕。”

“什么消息?”方平斋目不转睛地看着鬼牡丹腰上的酒葫芦,“这个东西你从何而来?”鬼牡丹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这个……是我从白云沟捡回来的,哎呀,这是你张伯伯藏在他家地窖里,等着你回去喝的佳酿。”方平斋瞳孔微微收缩,“你为何要去白云沟?”鬼牡丹道,“我和七弟一直对六弟和伯母十分关心,你难道不知,自从你拍案而去,这是年以来,伯母都是由七弟奉养的么?白云沟的消息我最清楚。”方平斋嘿了一声,“那倒是十分感激七弟代我尽孝,我感恩戴德啊感恩戴德。”

“七弟与伯母一直有书信往来,十天一封从不间断,但在十三日前,白云沟的书信突然断了。”鬼牡丹道,“七弟欲往好云山,不能分身前去查探,所以我去了。”他解开腰间的酒葫芦,方平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酒葫芦,酒葫芦腰间的红带上染有血色斑点,那是什么?“前往白云沟之后,才知道原来战争真的很可怕,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原来并不夸张。”

“白云沟怎么了?”方平斋低声问,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酒葫芦上的斑点,此时此刻,以他的眼力已经确定,那的确是血迹,干涸的血迹。

“白云沟遭遇朝廷的兵马,被千军万马横扫而过,五百三十二人留下五百二十五人的尸体,剩下的只有残肢断臂,看不清楚了。”鬼牡丹挥了挥手,打开酒葫芦喝了一口,惬意的道,“好酒啊好酒。你的张伯伯死在屋前,死前抱着他未满两岁的孙子,他的尸身被人拦腰砍断。你的杨叔叔,撑住一把旗杆,我想那旗杆上应该是大周的旗帜,可惜连人带旗被人烧得面目全非,你大周的旗帜依然无法留存。最悲惨的是你的母亲,伯母被人……”他尚未说完,方平斋截口打断,“白云沟隐世而居,又不曾兴兵谋反,朝廷的兵马为什么会找到白云沟?为什么要杀人?”

“伯母被人绑在马匹之上拖行,全身都见了白骨,最后被马匹撕成两块,吊在你的房前,应该是向你示(百度)威。”鬼牡丹却并不停止,近乎是兴致盎然地说完方荭炾的死状,然后哈哈一笑,“白云沟忠于柴氏,你虽然没有复国之心,他们却都有复国之志。如果你在,凭当今朝廷对柴氏一门的承诺,有免死金牌你就能救人,但你不在。你不在,白云沟五百余人无法抵挡朝廷两千精兵,那是理所当然。”

“朝廷怎样得知白云沟之事?”方平斋一字一字的道,“二十几年来,没有人对白云沟下手,为什么突然之间会出兵两千?”鬼牡丹打开酒葫芦,递给他,“那自然是有人对朝廷通风报信,说白云沟要谋反。”

“谁?你么?”方平斋皱起眉头,低声问。

“我?我要通风报信,早就可以通风报信,为何等到现在?”鬼牡丹递出酒葫芦,方平斋并不接受,“出兵的是赵宗靖。”

“赵宗靖?”方平斋眼眸微闭,“赵宗靖从何得到消息?”

“不得而知。”鬼牡丹摇了摇酒葫芦,“你要看你母亲的尸身么?”

“我……”方平斋微微一震,鬼牡丹一笑,“你动摇了。”方平斋手按鼓面,脸上不见了笑意,“你将她埋在何处?”

“下葬是何等隆重之事,自然是要等你亲自安排。”鬼牡丹道,“她的尸身就在飘零眉苑,你几时回去,几时下葬。”方平斋五指下压,将绷紧的鼓面压出五指之印,低声道,“这是威胁吗?”

“只是特地来告诉你,你无心复国,只会有人责怪你,有人死不瞑目,而不会有人感激你。”鬼牡丹冷笑,“而你即使不想复国,看到白云沟因你而毁,想到你大哥莫名而死,你二哥改姓为潘,你四弟流离失所,你心中难道会平静?你父亲对赵家恩重如山,他却夺你天下,害得你家破人亡,而你身为柴家唯一的指望,却终日碌碌无为,在江湖中游山玩水,你自己的日子是过得潇洒,而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人,家臣奴仆,大周的死魂冤鬼作何感想?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方荭炾么?对得起符皇后么?对得起你父亲柴荣么?对得起你大哥柴宗训吗?对得起你自己么?”

嗡的一声震响,鼓面一弹而回,方平斋脸色苍白,定定的看着手下的那面鼓。他当真错了么?“回去……”路已走得太远,要折回头踏上二十年前就被他放弃的路谈何容易?所谓回去,当然不只是安葬方荭炾而已,一旦回去,他就没有再回头的路。

白云沟的冤魂依然要罔顾吗?方荭火兄的尸声是否可以就此弃之不顾?父亲的身影,大哥的音容,难道那些是与自己无关的幻想?不遗弃这些,他就无法是方平斋,而如果遗弃了这些,他依然可以作为方平斋继续走下去么?

而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从始至终,原来“方平斋”此人只是紫熙谨的一个梦想、一种期待,而从来不是现实。

即使,他是如此的迷茫与碌碌无为。

“六弟,我知道你无心皇位,我和七弟早已安排妥当,可以祝你复国。复国之后,你就可以寻回你的二哥四弟,传位于你的哥或者四弟,之后的人生你愿意做方平斋圆平斋,再也无人管你,你也不必再自责。”鬼牡丹狞笑,“我也老实说了,我助你柴家称帝,你也要给我相同程度的回报,事成之后,我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和七弟有诺大本事,何必有求于我?”鬼牡丹道,“我或者七弟称帝,天下将有千千万万人反我,但若是你称帝,天下便只有赵氏子孙反你。大周亡国不过二十余年,复国并非无稽之谈。”方平斋道,“算得忒精,这必定是七弟的注意。你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要什么?”鬼牡丹道,“他说他要对辽国用兵,收回幽云,平定契丹,仅此而已。”方平斋奇道,“他翻云覆雨,步步算计,甘冒奇险,密谋造反就是为了出兵辽国?以七弟之能投身大宋,何尝不是平步青云,要身任将军出兵大宋也并非什么难事,说不定北扫契丹南下支那,东征大海踏平西域,何处不可?为何要谋反?”

“他的想法我也捉摸不透,总而言之,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有能力、地位和机会出兵辽国,一改我朝接连的败绩。”鬼牡丹阴森森的道,“这也是造福百姓的好事,有何不可?”方平斋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容我仔细想想,这是一个好困难好艰辛的选择,我需要时间。”鬼牡丹将酒葫芦往他手中一送,“可以,你若能够弃方荭炾的尸身于不顾,不在乎白云沟枉死的冤魂,坚持不来,我鬼牡丹也服你,哈哈!”他倏然而退,身影瞬息消失于大雨之中。

手中握着的酒葫芦残留着人的体温,摸起来格外温暖。

方平斋坐在雨中,提着古人留下的美酒,仰起头来喝了一口。

迷茫之中,天色愈暗,而雨势更大,打得人彻肌生痛,浑身冰冷。

朦胧之中,天旋地转,他一向量浅易醉,今日也许不必饮酒他也将说自己醉了,何况他切切实实地喝下了一葫芦酒。

美酒,究竟是什么滋味……

灌入喉中,一样的辛辣火热,犹如被烙铁狠狠地夹住了咽喉,硬生生就要窒息一般。

也许饮血也是同样的滋味,因为血和酒一样,都是热的,都有体温。

屋外下起了大雨。

阿谁收起装木耳粥的碗筷,轻步退了出去。柳眼从床上下来,拄着拐杖走到窗前,他看着大雨,端着一杯已凉的茶水。当一个人很疲惫却丝毫不想入睡的时候,会有出乎寻常的耐心来品味一杯水的滋味。他觉得茶水很凉,入口清淡,已几乎品不出茶香。

门外有人哗啦一声走了进来,柳眼微微一怔,那声音就如往地上泼了一瓢的水。进门的是方平斋,他左右手各抱了一面大鼓,浑身淋得湿透,衣裳全在滴水,“哦!师父你竟然起身了,我还以为你就打算在上面躺一辈子,不到山崩地摇海枯石烂不离开那张床,万年之后人们就会在那张床上看到一具白骨,并且想抬也抬不下来……”

“你喝醉了?”柳眼凝视着他,方平斋腰间系着一个酒葫芦,虽然全身湿透,他依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方平斋放下两个大鼓,叹了口气,“我已跳进河里泡了半个时辰,不会喝酒就是不会喝酒,怎么也掩盖不了啊……”他脸色本来红晕,酒红上脸也不怎么看得出来,神态也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柳眼便是瞧了出来。

“你哪里来的酒?”柳眼淡淡的问。方平斋脱了那件浸透了水的沉重外衣,“不好的来路,问清楚了你会后悔。”柳眼似乎是笑了一笑,“无所谓,我一直在后悔。”方平斋哈哈一笑,“说的也是。我问你一个问题,认真回答我好么?”柳眼为他倒了一杯冷茶,“说。”

“假如你有一片家业,非常辉煌,举世无双,你的父亲母亲非常爱你,不仅如此,你的兄弟姐妹表嫂堂侄,甚至奴仆婢女,包括扫地的小二看门的老头全都非常爱你,全都原意为你生为你死。突然有一天你的父亲母亲死了,你的家业为人所夺,一天之内家破人亡,大哥无端丧命,二哥认贼作父,四弟流离失所,二十年后,你长大了,练成一身武功,你会怎么做?”方平斋问,语气依然轻浮。

柳眼眉头微蹙,“怎么做?”方平斋苦笑,“是啊,你会怎么做?你会复仇吗?你会夺回一切吗?”柳眼道,“我不知道。”方平斋拍了拍额头,“我就知道问你简直是浪费我的口水,好师父你头脑很差糊里糊涂……”柳眼打断他的话,淡淡的道,“但我知道如果是唐俪辞,他绝对夺回一切。”方平斋一呆,“哈?”柳眼道,“失去一切,你会甘心吗?那并不是你的错,而是他人的错。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唐俪辞从不善罢甘休。”他笑了一笑,“而我,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但如果我什么也不做,一定不会心安理得。”

“哈哈,是吗?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救你出来的奴仆婢女被人所杀,突然之间你变成了孤身一人,你又该怎么做?”方平斋笑道,“变成孤身一人之后,不会再有人寄望你复仇,没人知道你曾经拥有的一切,过往就宛如一场虚梦,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假装你从来不曾拥有。”

“那是自欺欺人。”柳眼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选择放弃?”方平斋不以为意,他这个问题真正想问的人是谁,彼此心知肚明,闻言一笑答道,“因为选择复仇很累,要负担很多责任,要杀很多人,也许是尸骸成山,血流成河,为了我一家的失落,杀成千上万的人,有必要吗?”柳眼淡淡的道,“这种问题,无法问他人吧。”

“唉……浪费唇舌、浪费精神浪费心力兼浪费我的感情……”方平斋叹了口气,从怀里拔出湿淋淋的扇子,挥了两下,慢慢往他房间走去,柳眼看着他的背影,“方平斋。”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这名死皮赖脸纠缠不清的徒弟,方平斋“哦”了一声,回过头来,柳眼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摇了摇头,缓缓的道,“但你不能不想。”

方平斋微微一僵,过了一会,他哈哈一笑,“师父,你这句话真是……”他哽住了,负过手去,他没有把话说完,就杂这么径直回了房间。

柳眼炯炯的眼神盯着方平斋的房门。

方平斋显然是遇上了绝大的麻烦,但问题不在于问题本身,而在于他在逃避。他不想选择,于是他来问他,但——

但谁也无法替谁做这种决定,他就是总是让别人代替他做这种决定,所以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么?

方平斋心中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他将会选择什么?或者是继续逃避?

无论选择什么,都不会比逃避更痛苦。

那天晚上,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方平斋都没有出现,阿谁打开他的房间,却见他的房中空空如也,竟是不知何时已经杳然而去。

Tip:阅读页快捷键:上一章(←)、下一章(→)、回目录(回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