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碧血如晦(2 / 2)

难道是——铁静瞧见那人影缺了右臂,心中惊骇已经到了无法表述的地步,难道是——狂兰无行?不可能的!他刚刚才铩羽而去,他刚刚被傅主梅砍断一臂,他刚刚才身受重伤,怎么可能突然返回?哪有人能如此悍勇?

“来得真快。”宛郁月旦的声音响了起来,与门外吹入的热风相比,他的声音纤弱柔和,微略带了一点雀跃,像个猜中灯谜的孩童,“能使八尺长剑和丈余长戟的勇夫,想必不会知难而退,应是越战越勇才是。我料先生必然再来,却想不到这么快。”

朱颜的声音不见丝毫重伤后的疲弱,仿佛他从来就没有那条右臂,“你打好包裹,是自信我不会杀你?”宛郁月旦的眼角略略上扬,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有些认真,“我一向很有自信。”朱颜右臂的断口已敷药包扎,也不知他单凭一只左手是如何做到的,包扎得十分妥当,他左手拄着一支竹竿,虽是一支竹竿,握在他手上实和长戟并无差别,“杀你,不需吹灰之力。”

“碧落宫与先生无冤无仇,先生要杀我,应当有什么理由吧?”宛郁月旦背着那打得有些乱的包裹,看似一个干净稚弱的温柔少年,“是先生有什么心愿不能达成,而有人允诺你了么?”他柔声道,“杀我,即使先生悍勇绝伦也必然会惹上许多麻烦,如果先生相信宛郁月旦之能,可否告诉我,有人允诺了你什么?有什么必须用我的人头去换,而别无他法?”他望着朱颜的方向,神态很温和,“碧落宫对先生,从来没有伤害之意。”

朱颜目光流转,如果宛郁月旦看得见,那目光非常凌厉,充满了茹毛饮血般的暴戾之气,这等妖魔般的眼神持续了甚长时间,他低沉的道,“我要找一个人。”宛郁月旦自怀里缓缓举起一张画卷,“先生要找的,可是这位姑娘?”

朱颜目光一掠,刹那间左手竹竿爆裂,竹节被焚为灰烬,他一字一字低沉的问,“这幅画像,你在哪里找到的?”便在这时,一人声音不高不低、不快不慢的道,“这幅画像是我的。”宛郁月旦微笑,一人自屋梁飘然而下,相貌俊美,面上一道伤疤让人印象深刻,正是化身为“潘若安”的沈郎魂。

原来沈郎魂恰在今日早晨赶到碧落宫,草草说明唐俪辞所处的困境,并把唐俪辞在望亭山庄揭下的那副画像交给了宛郁月旦。那幅画像和西方桃非常相似,悬挂在风流店隐秘的据点之中受供奉,必定是关系重大的人,并且很可能已经病重或者去世。唐俪辞希望宛郁月旦能着手查明画中人究竟是谁,如果画中女子已经去世,方周那失落的冰棺说不定便是被西方桃取去给这名女子使用,这女子必定干系风流店中一项重大辛秘。

宛郁月旦自是瞧不见那画中女子的相貌,但他已从梅花易数那里详细听说狂兰无行和假名“西方桃”的玉箜篌都对玉箜篌的表妹薛桃有一段情,这画中女子如果长得和“西方桃”非常相似,不是薛桃又是谁呢?而狂兰无行如此武功,世上除了“情”之一字,还有什么能令他赴汤蹈火,甚至泯灭恩义毫不在乎呢?刚才狂兰无行突然而来,他没将这画像带在身上,此时却是早已准备妥当。

果然画像一出,狂兰无行气势骤变,沈郎魂适时现身,宛郁月旦心气逾定,微笑道,“这位姑娘可是薛桃?”

朱颜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画像,画中人的相貌几乎和西方桃一模一样,但在他看来显然有天囊之别,“她人在何处?”朱颜目中璀璨的光芒越闪越盛,凌厉骇人,“说!”沈郎魂平静的道,“这幅画像是我的。”朱颜蓦地抬目看他,沈郎魂淡淡的道,“这幅画像是我和唐俪辞唐公子在望亭山庄内找到的,望亭山庄是风流店的秘密据点,画如果在那里,我想人也许也在。”他却不说这画中人姿态古怪,仿佛并非活人。宛郁月旦眼角细细的褶皱微微舒开,舒得很清朗,“玉箜篌……”他一说到“玉箜篌”,朱颜身上杀气骤然浓烈了许多,宛郁月旦只做不知,继续道,“……对薛姑娘也有情,以他的为人,即使今日你取了我的人头回去,他当真会把薛姑娘交还给你么?”他的眼眸莹莹,隐约包含了凄楚之意,眼角却仍在微笑,“或者说——他会把什么样的薛姑娘——交还给你?”

朱颜负手在后,静静地沉思,他武勇绝伦,但并非莽夫。玉箜篌阴毒狠辣,得不到的东西绝不可能平白放手,“你说——他会还给我一具尸首?”他低沉的道,“他敢吗?”宛郁月旦反问,“他不敢吗?”朱颜嘿了一声,“你的意思就是要我到望亭山庄去找人,而不能等玉箜篌交出人来,以免他丧心病狂,杀了薛桃。哼!你以为我不知你之意——你与他都想拆散望亭山庄,只是你们无此能力——”~

“不错。”宛郁月旦微微一笑,坦然承认,“我希望先生能将望亭山庄夷为平地,你想救薛桃姑娘,我也有想救之人,你想杀玉箜篌,我也想杀玉箜篌,如此而已。”他缓缓的道,“我不想在望亭山庄中见到一具尸首,亦不想先生在望亭山庄中见到另一具尸首,我等武功不足,不能撼动望亭山庄,但要找到薛姑娘的下落,先生亦需要我等相助,不是么?若是此行救不出薛姑娘,宛郁月旦仍在先生指掌之间,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朱颜霍然拂袖,森然道,“可以!”他不在乎与谁合作,亦不在乎和谁对话,任何方法都可以,只要能让他尽快见到薛桃。

他必须见到薛桃,他有——一句话要对她说!

沈郎魂看了宛郁月旦一眼,他到碧落宫来求援,只希望碧落宫能派遣相当人手到乘风镇救人,却不料宛郁月旦亲自出行,不带一兵一卒。更没有料到碧落宫遭逢狂兰无行之劫,宛郁月旦敢以性命为博,险中求胜。这位少年宫主温柔纤弱,站在狂兰无行面前便如一只白兔,但话说得越多,便越来越感觉不到他的“弱”,反是一股优雅的王者之气,自他一举一动中散发。

他只看到宛郁月旦的智与勇,却不知其实宛郁月旦决定与虎谋皮,并不完全是因为他无意让碧落宫众去乘风镇冒险,也不完全是因为要从朱颜手下取得一线生机,而是他真的希望通过望亭山庄一行,能对狂兰无行有所帮助。

宛郁月旦是情圣,而狂兰无行是情颠。

执着于感情是一件美好的事,但非常执着、执着到不在乎遭人利用,到最后仍然得不到所要的结果,那便是一件悲哀至极的事。

闻人暖死了,他希望薛桃并没有死。

即使薛桃已经死了,他也不希望狂兰无行是践踏了道义与名望之后,在西方桃手中见到薛桃的尸体。

情圣对于情颠,总是有一份同情。

夜黑如寐。

望亭山庄门口火把高举,二十个身着绣花黑衣的蒙面人站成一排,山庄门口左近的树林里,树上挂满了人,而在山庄门口竖起了两根木桩,上面悬挂了一个孩童、一个老人。两人都被绑住四肢,却没有堵住嘴巴,孩子哭得声嘶力竭,老人沙哑的呻吟微弱的响着,不远处树林里的亲人一样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悲号的声音虽然响亮,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却是显得异常孤独,势单力薄。

抚翠端着一盘卤猪脚,坐在木桩下不远处津津有味的吃着,白素车站在一旁,她不看抚翠的吃相,也不看挂在木桩上的两人,目光平静的望着一片黝黑的远处,似在等待着什么。

大半个夜过去了,唐俪辞一行人并没有出现,白素车仔细观察,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江湖、天下只剩下火光映亮的这一角,只剩下身边的二三十人,什么公义、正道、善恶、苍生都在黑暗中泯灭了。她看着黑暗,目不转睛,每个晚上都是如此黑暗,每个晚上她都渴望看见心中想见的面容,希望能给予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但无论她如何去想,窗前什么都没有出现,甚至连丧命在她手下的枉死鬼都没有前来向她索命。

池云死了……

她比想象的要感到悲哀,她从来没有打算嫁给池云,对于这一点她毫不愧疚,但她也从来没有善待过池云,对于这一点……她觉得很悲哀。如果他们并非如此这般的相识,如果不曾有风流店之乱,如果不曾有唐俪辞,如果她不是被父母指令嫁给池云,也许……也许……一切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夜色很浓,像能吞噬一切,即使火把燃烧得很艳,手指依然很冷。

“唔——我看是不会来了,砍了。”抚翠将那卤猪脚吃了一半,看似满意了,挥了挥手,毫不在乎的道,“砍了!”

两位黑衣人唰的一声拔出佩剑,往木桩上两人的颈项砍去,长剑本是轻灵之物,两人当作长刀来砍,倒也虎虎生风。

“且慢。”遥远的树林中有人说了一句话,声音微略有些虚弱,语气却很镇定,“放人。”他只说了四个字,抚翠把嘴里的猪脚叼住,随即吐在了盘子里,“呸呸!唐俪辞?你他妈的当真还没死?”

树林中缓缓走出一人,他的身后有不少老少男女匆匆奔逃,正是刚刚被人从树上解下。白素车缓缓眨了眨眼,她一直看的是那个方向,眼神几乎没有丝毫变化,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来人的方向,仿佛眼内没有丝毫感情。

唐俪辞穿着一身藕色的长衫,那是阿谁用农家的被面帮他改的,衣裳做得很合身,只是比之他以往的衣着显得有些简陋。橘黄的火光之下,他的脸色显得很苍白,步伐不太稳定,一直扶着身边的大树。白素车的瞳孔微微收缩,即使是这样的状态,他也坚持要出来救人吗?

抚翠哈哈大笑,手指木桩,“马上给我砍了!”那二十名黑衣人不待她吩咐,已把唐俪辞团团围住,那二人长剑加劲,再度往木桩上的两人脖子上砍去。剑到中途,“当当”二声,果然应声而断,抚翠一跃而起,“看来沈郎魂在你身上刺那一刀,刺得果真不够深。”

唐俪辞仍旧扶着大树,方才击断长剑的东西是两粒明珠,此时明珠落地,仍旧完好无损,在火光下熠熠生辉。抚翠笑嘻嘻的站到木桩之前,“哎呀,这珠子少说也值个百两纹银,唐公子出手的东西果然不同寻常,就不知道万窍斋那些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今夜能不能救得了唐公子的命了。”唐俪辞脸色很白,白素车见过他几次,从未见他脸色如此苍白,只见他看了木桩上的人一眼,“放人。”

“笑话!”抚翠手一抖,一条似鞭非鞭、似剑非剑的奇形兵器应手甩出,那兵器上生满倒勾,比软剑更软,却不似长鞭那便卷曲自如,“今天杀不了你,我就改名叫做小翠!”唐俪辞手按腹部,精神不太好,浅浅的看了抚翠一眼,“你知不知道——我杀韦悲吟只用一招?”抚翠脸色微微一变,“呸!你怎知我杀韦悲吟不用一招?素素退开,今夜我独斗唐公子!”白素车本来拔刀出鞘,闻声微微鞠身,退了下去。

“一个人?”唐俪辞微微吁了口气,“不后悔?”抚翠兵器一抖,便如龙蛇一般向他卷来,“五翠开山!”唐俪辞右手五指微张,众人只见数十只手掌的影子掠空而过,“啪啪啪”一连三声,抚翠那长满倒刺的奇形兵器鞭稍落在唐俪辞手中,身上各中三掌,“哇”的一声口吐鲜血。唐俪辞手一抖,那古怪兵器自抚翠手里脱出,他就像抓着条银蛇一般抓着那兵器,眼神很是索然无味,淡淡的道,“像你这种人,完全是废物。余泣凤、林双双、韦悲吟加上一个不知姓名的武当高手,四个人尚且奈何不了我,你以为你抚翠比那四人高明很多么?我只是有些头昏,还不到落水狗的境地。”

抚翠勃然大怒,翻身站起,“该死的!”她探手从怀中拔出一把短刀,欺身直上,她身材肥胖,这短刀上戳下斩,却十分灵活。唐俪辞仍是右手一拂,形态各异的掌影掠空而过,那柄短刀刹那又到了唐俪辞手中。抚翠一呆,尚未反应过来,冰冷的夜风掠面而过,唐俪辞已从她面前过去,点中那两名刽子手的穴道,夺下一柄长剑,瞬间光华闪烁,鲜血飞溅,那二十名黑衣人惨号倒地,死伤了一大片。白素车刚刚拔出刀来,唐俪辞的手已按在了她刀背上,“不要让我说第三次,放人。”白素车尚未回答,那些侥幸未伤的黑衣人已连忙把挂在木桩上的两人放了下来,那两人一落地,顾不及向唐俪辞道谢,相扶着落荒而逃。

“我的确是不太舒服,”唐俪辞淡淡的看着白素车,“但还没有到拆不散望亭山庄的地步,要杀你们任何一个对我来说都不是难事。”他抬起手臂,支在白素车身后的树干上,看着白素车,“你们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恩赐了……真可笑,堂堂风流店东公主抚翠、堂堂白衣役主白素车竟然没有明白……”白素车微微后仰,唐俪辞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寂寞,说话的人是绝对的强,但这种强充满了空虚,没有任何落脚之地一般。她冷淡的道,“那两个村民的性命,在唐公子眼里犹如蝼蚁,你既然不是来杀人,难道当真是来救人吗?”

“人命……不算什么,我杀过的人很多。”唐俪辞眼角微勾,却是笑了一笑,“我从来不喜欢被人威胁。”他雪白的手指指向树林,而后慢慢指了白素车身后一片的黑暗,“人命也好、蝼蚁也好,都应当由我恩赐幸运,从而感激我拥戴我——生,是由我恩赐而生;要死,也要我恩准了才能死……”他柔声道,“屠戮老弱病残这种事我不恩准,听懂了吗?”

白素车漠然看着他,眼里仿佛有流闪过莹莹的光彩,又似从头到尾都是那般冷淡,“听懂了。”唐俪辞微笑,“很好。”他的手从白素车的刀上缓缓离开,“下次让我再看到今天这种事,我见谁杀谁,谁的狗命也不留。”

白素车收刀,抚翠的眼神既是惊愕又是不甘心,不能理解一个人难道当真能全知全能到这种地步?唐俪辞侧过脸来,淡淡看了抚翠一眼,“你想死吗?”抚翠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老子和你拼了!”她再度跃起,三刀三十三式向唐俪辞扑来,唐俪辞一甩袖,“碰”的一声抚翠离地飞起,后心撞在一棵大树之上,狂喷鲜血。白素车眼见形势不妙,清喝一声“撤!”与剩余的人手一起急速退回望亭山庄,“格拉”一声山庄大门紧闭,仿佛那层薄薄的木板当真阻拦得了门外的凶神一般。

抚翠不住的吐血,“你——当真——咳咳咳……”唐俪辞垂下衣袖,漠然看着望亭山庄紧闭的大门,眼神是冰冷充满杀气,却是站着一动不动。抚翠边吐血边笑,“哈哈……咳咳咳……以你的能耐,冲进去杀上一个片甲不留,不是什么难事,但你为什么不进去?你心虚是不是?哈哈哈……你怕,望亭山庄中藏龙卧虎,什么人都有,你怕了……”突然“朴”的一声闷响,抚翠的笑突然止住,张口结舌成一张诡异的笑脸,一柄长剑自唐俪辞身后射来,贯穿她的胸口,再钉入身后的大树。

鲜血溅起,落在地上犹如水花回归大海,抚翠的血早已在身前汇成了血泊。在她厉声怪笑的时候,唐俪辞右足一动,足后跟撞在一柄长剑剑柄上,就此杀了抚翠。

他甚至连转身都没有。

闯进去吗?

唐俪辞冰冷而充满杀气的看着望亭山庄,站着一动不动。

“唐公子。”女子的声音自树林中传来,“你……”话声戛然而止,唐俪辞微微侧身,眼角所见,站在树林中的女子,是阿谁。

一地的鲜血和……尸首。

阿谁茫然看着唐俪辞,他又站在一地的鲜血和尸首中,回过头来的眼神就像空缺了灵魂的妖物一般,如果他没有把持住,就将要屠戮天下一样。

“你……还好吗?”她低声问,也许她不问会更好一些,但她一向只是个木偶,在该做什么事的时候就做什么事,所以她便如木偶那般问,并且丝毫没有期待得到回答。

“你来干什么?”唐俪辞柔声问,声音轻柔优雅,语气略略有丝飘,听起来很华丽。

“我来找你。”她木然回答,“你的身子还没好,今日还没有吃下去半点东西,一个人闯到这里来,大家都很担心。”

唐俪辞没有回答,他不回答很自然,唐公子么,不论是微笑的唐公子、温柔的唐公子,清醒的唐公子或是狂乱的唐公子,永远是那么高高在上、大部分人在他眼里都如蝼蚁一般,他要救便救、要杀便杀,正如旁人的关心他要理睬便理睬,不理睬便不理睬一样。阿谁不知不觉叹了口气,树林里玉团儿探出头来,“喂!你还没死啊!怎么又杀了这么多人?”林逋站在玉团儿身侧,眼神也很是关切。

“你们来干什么?”唐俪辞慢慢的道,“这里很危险。”玉团儿白了他一眼,“是啊,这里很危险,是你不声不响的偷偷跑到这里来,害人到处找的嘛!你要是没伤我才不理你呢!乱七八糟的奇怪的人,一会儿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一会儿又跑到这里杀人来了。怪物!大怪物!”她对着唐俪辞吐舌头,瞪眼睛,一副很嫌弃的样子。

唐俪辞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呵……”玉团儿问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唐俪辞伸手掠住被冷风吹起的长发,“我很久……没有听到这种话了。”阿谁不解的望着他,他悠悠转身往回走去,“走吧,很冷。”

玉团儿和阿谁面面相觑,这人总是喜欢说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唐俪辞走过阿谁身前,突的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往回走。阿谁默然跟着他走,按照他的兴致受他摆布,是唐俪辞的乐趣,何况……如果她不肯听话的话,他就会像要死掉一样。

很久没有听到有人骂他“怪物”了,小的时候,因为不怕受伤的缘故,经常被人叫做“怪物”。只有一个人不觉得他是怪物,在打架的时候帮他,陪他渡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唐俪辞握着阿谁的手腕,面含微笑走在前面,现在骂他怪物的小丫头,某种程度上和当年坚持不认为他是怪物的人很像。

突然之间,仿佛唐俪辞的心情很好。阿谁尽力不去想他握着她手腕的手,他既然有闯来救人的能力,为什么不离开乘风镇?这里是风流店的据点,仍然非常危险不是吗?正在困惑之中,突觉手上一沉,唐俪辞往她肩上一靠,整个人倒了下来。

“唐……”阿谁连忙把他撑住,却见他眼睫低垂,鼻息轻浅,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倒了,总之整个人倒了下来。玉团儿伸手来抱人,“怎么了?”阿谁摇了摇头,“不知道……”玉团儿摸了摸唐俪辞的额头,“哇!很热呢。”阿谁也摸了一下,“从刚才到现在都在发烧吧,吐了那么多水出来,今天什么也没吃,大冬天这么冷穿着件单衣跑这么远……唉……”她低声叹了口气,玉团儿抱着唐俪辞快步走在前面,“但他真的救了很多人呢!乘风镇的村民一个也没被杀,都逃走了。”阿谁微微一笑,是啊,他总是救了很多人,而大家总是怀疑他、害怕他、说他是怪物,包括自己在内。

将唐俪辞送回屋内,他的高热一时半刻退不了。阿谁做好了饭菜,大家都多少吃了一点,再多煮了些米汤,一半给凤凤喝,一半等着唐俪辞醒来。

“要是望亭山庄那些坏人知道他又昏了,一定要杀过来了。”玉团儿一边用筷子戳碟子里的青菜,“怎么办?”阿谁摇了摇头,“现在望亭山庄应该不敢过来,要试探唐公子的状况可能也要到明日,明日唐公子就会醒来。”林逋插了一句话,“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说。”阿谁微微一怔,温和的道,“林公子不必与小女子如此客气,但说无妨。”林逋道,“我觉得唐公子留在乘风镇不走,一半是因为身受重伤,一半是因为他对望亭山庄可能有所行动,也许他有试探望亭山庄的意思。所以不论唐公子醒还是不醒,我们都还不能离开这里,也许我们可以帮唐公子弄明白望亭山庄里的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玉团儿诧异的看着林逋,“有什么秘密?那山庄里全部都是坏人。”林逋点了点头,“比如说——今夜唐公子杀了抚翠,但望亭山庄里应当不只有白素车和抚翠两名高手,其他的人哪里去了?为何不出来阻拦?”阿谁一凛,余泣凤何处去了?经常和抚翠在一起的那名黑衣人又何处去了?望亭山庄内谜团重重,今夜难道有什么特别行动?他们留下抚翠和白素车意图擒拿唐俪辞,是因为轻敌,但抚翠死后白素车不向外撤走,反而撤入山庄内,难道她当真料准唐俪辞不会闯进去杀人?还是因为——

因为其实余泣凤等人就在庄内,有什么特殊原因导致他们不能现身?

如果是这样的话,今夜实是探查望亭山庄的好机会,刚才唐俪辞站在山庄前久久不走,或许正是这个意图,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望亭山庄内今夜必有要事,如果今夜不查,也许再无机会。”林逋的神情有些凝重,“所以我想……如果他们有特殊的事要做,连抚翠的死活都顾不上,那也许我装作普通百姓去试探,说不定可以……”阿谁连连摇头,“不成,林公子不是武林中人,连累你涉入武林中事已是不该,不能让你涉险。”林逋微微一笑,“阿谁姑娘岂非也并非武林中人……”阿谁怔了一怔,淡淡一笑,“但却已是抽身不得了。”玉团儿插嘴,“我去查行不行?”阿谁拉住她的手,“你还没有找到他,如果今夜去冒险然后遇到了危险,再也见不到他,难道不会很伤心吗?”玉团儿怔了一怔,“啊!那我就不去了,那怎么办?你去吗?望亭山庄又不是丽人居,他们都认得你耶!不可能的,他们都知道你背叛了。”

“风流店所建的房子都是依据破成怪客留下来的机关之术造成的,我在其中两处住过不短的时间,我想也许望亭山庄也是一样。”阿谁眺望着窗外无限的黑暗,“它应该有七条暗道,我可以从暗道进去。”玉团儿惊诧的看着她,“不行不行,你去了,要是撞到了里面的人,要怎么出来?不就死在里面了吗?凤凤还在这里,你要是死了,他怎么办?”阿谁摊开右手,“把‘杀柳’还我。”玉团儿吓了一跳,探手入怀握住那柄小刀,“你要拿它做什么?”阿谁咬了咬唇,“我想带它在身上,或许会比较安全,我也不想死在里面。”

“哟!几日不见,几个大胆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也想夜探望亭山庄,可见风流店真是越混越回去了。”熟悉的声音突然从窗外传来,玉团儿欢呼一声,“沈大哥!”窗外一人探出头来,唇挂微笑,正是沈郎魂。他已经抹去那一脸彩妆,恢复本来面目,只是唐俪辞的手指在他脸上留下的伤痕却抹不去,将那条红蛇从中划断,看起来更是古怪。

“姑娘真是胆大心细,不会武功有自信能夜探望亭山庄的人,江湖上除了姑娘恐怕没有第二人。”窗外又有人柔声道,声音很温柔,“姑娘对风流店的机关密道很熟悉是不是?看来今夜真的要借重姑娘之力了。”阿谁转过头去,窗外一人浅蓝衣裳,容颜纤弱秀雅,微笑起来的样子令人感觉舒畅。另有一人她却认得,失声道,“狂兰无行!”

站在那蓝衫少年身边的人高出蓝衫少年一个头,单手持长戟,脸色青白,颧骨上有一抹妖异的青红之色,本来样貌俊朗,因为那抹青红却显得说不出的张狂可怖,正是狂兰无行。狂兰无行身前的蓝衫少年便是宛郁月旦,两人跟着沈郎魂日夜兼程,赶到乘风镇的时候正好是今夜,在窗外听见了玉团儿和阿谁的一番对话。

“他怎么样了?”沈郎魂推门而入,阿谁指了指房间,“睡着了,刚刚救了风流店擒下的村民,杀了抚翠。”沈郎魂咳嗽了一声,“他的伤还没好吧?就能杀了抚翠?”玉团儿点了点头,“他还想杀阿谁姐——唔——”阿谁一把捂住她的嘴,玉团儿呛了口气,从她手里挣了出来,“总之就是很奇怪啦!好像怪物一样。”

宛郁月旦微笑,“他的伤势如何?”阿谁轻轻吁了口气,“外伤是全好了,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跳了,他说‘好奇怪,为什么不跳了?’”“不跳了?”宛郁月旦微微沉吟,“是因为沈大哥那一刀吗?那一刀刺入,可有什么不同?”沈郎魂怔了一怔,“有什么不同?”

“你是一流杀手,出刀杀人,伤到何种程度,难道不自知么?”宛郁月旦摸索着走进屋来,“既然你有心杀人、既然已经得手,他怎会不死?”沈郎魂又是一怔,那日刀刺唐俪辞的情形蓦地兜上心来,回想了许久,他抓了抓头发,“那一刀刺下去,他没死我也很奇怪,是刀尖刺到了什么东西。”他自腰侧拔出那柄短刀,细细的看刀尖,“的确是刺到什么东西,阻挡住了,否则我那一刀绝无可能失手。”

朱颜本来冷眼旁观,对唐俪辞为何中刀不死漠不关心,听几人越说越是奇怪,突的伸手拿起那柄短刀,凝神看了一眼,“刺中骨头。”沈郎魂苦笑,“依照刀尖所见应是刺中了骨头,但若是我一刀刺中了他的腰骨,他怎么还爬得起来?”他刀上劲道非同寻常,就算刺中一块大石也能崩裂碎石,何况是人的骨头?“何况我全力出刀,只是刺入两寸有余,整柄短刀尚未全部刺入就已受阻。”那种位置,不可能是腰骨,腹部也不可能再有其他骨头。他拍了拍头,“是了,唐俪辞说过刺中了那颗心。”

“心?”宛郁月旦诧异。沈郎魂将唐俪辞腹中方周的心的来历草草说了一遍,阿谁恍然,“原来他说‘不跳了’,指的就是方周的心不跳了,也许是中了一刀的缘故。”朱颜却冷冷地道,“就算是两颗人心也阻拦不住你手下一刀,必定是刺到了骨头,心里面难道会长骨头?”

心……阿谁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她见过唐俪辞腹中的东西,那的确不像是一颗“心”,“但那如果不是方周的心,那是什么?”朱颜听而不闻,他本就无心谈论唐俪辞,低沉的问,“何时出发?”宛郁月旦微笑,“阿谁姑娘引路,让沈大哥和朱前辈与你同去,今夜必能找到望亭山庄中的隐秘。”他探手入怀,将那张薛桃的画像递给阿谁,“姑娘可有勇气今夜一行?”

阿谁展颜微笑,“这便走吧。”她向凤凤看了一眼,又向唐俪辞的房门看了一眼,当先向外走去。

房内,唐俪辞仍在昏睡,丝毫没有察觉门外的变化。沈郎魂和朱颜跟着阿谁向望亭山庄后走去,宛郁月旦留了下来,说是困倦了。玉团儿指着林逋的房间让他去睡觉,宛郁月旦瞧不见她指的方向,很自然的往前走去,走入唐俪辞的房间,顺手关上了房门。玉团儿瞪大眼睛看着林逋,林逋也是惊愕的看着那紧闭的房门,但凝神静听了半天也没听出门内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

难道宛郁月旦感觉不出唐俪辞就躺在床上?他会睡在哪里?椅子上?桌子上?地上?玉团儿支颔看着那扇门,一个晚上都在想这个古怪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