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狂兰无行(2 / 2)

傅主梅又应了一声,他把地上的碎瓷扫了起来,抹了抹地板,带起了门才出去。

门外碧云青天,他匆匆的去找碧涟漪,走到碧涟漪门前,他停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没有进去,径直往红姑娘的庭院走去。

然而碧涟漪并没有在红姑娘的院中,傅主梅走到门口轻轻的站住,只见院中那白衣女子站在一棵枯叶凋零的大树下,额头抵着树干默默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倚树坐下,呆呆的看着庭院的另一边。傅主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透过围墙镂空的窗户,外面有人走过,是碧落宫内清一色的碧衣,但不知是不是碧涟漪。她看着那人自墙东走到墙西,目不转睛,抱起双膝幽幽的叹了口气,“谁在外面?”

傅主梅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对她露出尽最大程度和善的表情,“呃……是我。”红姑娘的视线从他脸上索然无味的扫过,“你是谁?”傅主梅习惯去揉头发,他一头黑发早已被他揉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我姓傅,叫傅主梅,就是那个……中了你的毒的人。”红姑娘嘴角微微一勾,“你进了我的院子,就中了我另一种毒。”傅主梅并不在意,“啊……没关系,红姑娘……冷吗?”

红姑娘微微一愣,“不冷。”傅主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小月有没有告诉你柳眼的消息,不过你不用发愁,我想小月一定能很快找到他的。”他柔声道,“别担心。”红姑娘胸口起伏,一记耳光往他脸上摔去,“你们都是些什么人?自以为是对别人好,人人都摆着一张笑脸,就能让本姑娘心里舒服?就可以让本姑娘变成自己人?连莫名其妙的过路人都要来关心我的心情?凭什么?你凭什么刺探别人的私事?你以为你是谁啊?”

傅主梅避过那一记耳光,惊愕的看着红姑娘,刹那涨红了脸,“我……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很不开心,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足下倒跃,竟是施展轻功往院外跃去。红姑娘一记耳光落空,见他急急退去,反而一怔,隐隐约约有种伤害了他的感觉,这人武功很高,宛郁月旦对他非常重视,宁愿为了他上少林寺冒险,问得柳眼的下落,但这人……这人和她原先想象的完全不同。

她从未见过这么软弱的男人,会为一个年轻女子的几句话感到自责,甚至连他自己原本的目的都忘记,就这样急急的退走了。仿佛在那一瞬间没有什么比她的感受更重要,她瞧不起这种软弱的男人,但不知怎么的,心里的阴翳散去了一些,在那一瞬间她明白她受人尊重。

那是无论柳眼或宛郁月旦都不曾给她的,一种平等的尊重,不带任何立场或歧视。那种感觉很熟悉,红姑娘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有个男子……每天端给她一杯姜茶,什么也不曾说,刮风下雨会给她送来新的被褥,收走了她暗藏的毒药,那种沉默、那种坚持、那种耐心,让她烦躁让她不安,但她突然明白那种烦躁和她方才伸手打人的心境一样,只是因为寻觅到了发泄的途径,而并不是怨恨和嫌弃。

自从她设陷阱谋害宛郁月旦那日开始,碧涟漪就很少来送姜茶,到最近几乎不再踏入庭院,但天气渐渐变得寒冷,他按时送来衣物和棉被,只是他来的时候,她却没有看见。

那个无怨无悔对她好的男人对她存了心结,因为她要杀宛郁月旦。

她本就要杀宛郁月旦,她本就是柳眼的军师,她本就是敌人,但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惶恐起来,仿佛……仿佛她当真做错了什么似的……

红姑娘握住拳头,压住自己的心口,从头到尾她什么也没做错,一点也没有做错,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尊主。

而尊主……你……你究竟在哪里?

傅主梅仓皇的从红姑娘的院子里退了出来,一时不知要去哪里,转过身来,却见碧涟漪静静地站在红姑娘庭院外的墙角,脸色沉静,也不知在哪里站了多久了,只是庭院外树木高大,枝干掩去了他的身形,红姑娘却看不见。“小碧,小碧,狂兰无行走了。”傅主梅一见他便松了口气,惭愧的道,“我……我没能拦下他。”

碧涟漪抬起头来,一瞬间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顿了一顿,他“啊”了一声,“此事出乎意料,我会派人尽快查明狂兰无行的来龙去脉,宫主今夜便回,傅公子切莫自责。”傅主梅听到宛郁月旦今夜便回,长长吐出一口气,“小碧,我觉得红姑娘她……她在等你。”碧涟漪沉默不语,傅主梅揉了揉头发,“我觉得……我觉得她很在乎你。”碧涟漪看着他,淡淡一笑,“她的心思很杂,我希望她能幸福,但不希望她再走歧途。”傅主梅很仔细的看着他的眼睛,碧涟漪问道:“怎么?”傅主梅摇摇头,露出真诚的笑意,“我从前不知道小碧是这么细心的人,你很好。”碧涟漪笑了笑,两人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仿佛一瞬间彼此对彼此都很明了,傅主梅抓了抓头发,转身离开,让碧涟漪继续站在那里。

他明白小碧不想刺激红姑娘,他如果出现在红姑娘面前,她也许就会做出更激烈的事来抗拒碧落宫的善意。

她必须坚守自己的理智和底限,她不能为了碧落宫的善意和温柔背叛柳眼。

他明白红姑娘的苦楚,小碧同样明白,所以他站在那里默默地等。

他希望能等到一个决定。

半个月之后。

好云山。

水雾弥漫的山巅,冬寒料峭山色却依然苍翠。

问剑亭之中,一人一身紫衣,手持战戟,一脚踏在问剑亭的栏杆之上,山风吹得他紫色的披风猎猎作响,雾气在他身旁湍急流转,违背自然风势,一如瀑布下的漩涡。

“他……他是谁?”中原剑会的弟子在善锋堂遥遥看着那问剑亭的伟岸身影,窃窃私语。

“嘘——你真认不出来?他就是狂兰无行,听说从前受风流店的毒物控制,如今已然醒了。”有人悄悄地道,“他醒了立刻就赶上好云山,改邪归正,听从中原剑会安排指挥。”

“我听说早在十年前他就是中原剑会的评剑元老,此番清醒,自然是要相助剑会。只是没有想到那神志不清的狂兰无行一朝清醒过来,竟然是这种模样。”另一人悄悄地道,“桃姑娘貌美如花,狂兰无行却是妖魔邪气的。”

“嘘——叫你小声点没听见?你看他这样子,绝对不是好惹的,我看风流店那些贼人遇到他一定要倒大霉了。”

“嘿嘿……风流店倒大霉才好,否则流毒无穷人人自危,谁也没好日子过。我听桃姑娘叫他名字,亲昵得很,两人好像关系匪浅。”

“诶?名字?狂兰无行本名叫什么?”

“朱颜。我听桃姑娘叫他朱颜。”

“朱颜……我看他这样子该改名叫做‘狂颜’、‘妖颜’、‘鬼颜’才对……”

狂兰无行持戟踏栏而立,俯瞰山景,一动不动。即使是遥遥看去,也见他脸型修长,棱角分明,脸颊分外苍白,甚至有些青白,但颧骨之上眼角之下却有一片似紫非紫、似红非红的血晕,加之眼线乌黑修长,眼神冰冷空洞,观之俊朗、冷漠、深沉,但也似充满邪情杀气一般,让人观之不寒而栗。

一位青衣少年走到正自闲聊的二人背后,微微一笑,“二位在说什么?”

那闲聊的二人吓了一跳,回过身来齐齐抱拳,“古少侠。”这缓步而来的青衣少年佩剑在身,正是成缊袍的师弟“清溪君子”古溪潭,他被成缊袍关在青云山练剑,此时剑术有成,出山相助师兄,刚刚到达好云山。中原剑会的二人有些惭惭,连道没说什么,告辞离去,古溪潭站在二人方才站立的地方凝目远眺,也见狂兰无行一人在亭中独立,持戟观山,就如静待强敌一般,全身上下没有半分松弛。

就在古溪潭凝视的一刻,一位桃衣女子踏入问剑亭,浅笑嫣然,和狂兰无行攀谈起来。古溪潭隐约认得那是西方桃,中原剑会此时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是剑会的恩人,虽是女流见识武功却不弱于任何人,乃是一位巾帼英雄。

两人说了几句话,奇怪的是狂兰无行始终没有回头,背对着西方桃说话。古溪潭看了一阵,并未多想,转身往成缊袍房中而去。

问剑亭与此地距离太远,如果古溪潭的目力再好一些,他会看见和西方桃说话的时候狂兰无行非但没有转身,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三哥。”西方桃踏入问剑亭的时候笑语嫣然,娇美的容颜让雾气涌动的问剑亭亮了一亮,仿佛见了朵花开。

狂兰无行并不回头,他依然面向山下,却是阖起了眼睛,“我讨厌虚伪。”

“朱颜,既然你讨厌虚伪,那我就开门见山。”西方桃娇美的笑颜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明白你现在站在这里,非常不容易,你克服了针伤、毒患、漫长的空白期和刻骨铭心的怨恨——只用了短短半个月——你就完全恢复了你自己,实话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狂兰无行没有说话,西方桃举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也很明白你为什么能放下对我的恨,为什么能快速恢复,为什么现在会站在这里对我俯首帖耳……你想见她,而她在我手里。”

“我讨厌你那张脸。”狂兰无行清冷的道,“看了很刺眼。”

西方桃盈盈笑了起来,“如果讨厌我这张脸,你要怎么见薛桃……我现在这张面孔就和她一模一样,虽然现在你见不到她,但看见我的脸也聊可安慰,有何不好?她在我手里,现在过得很好、很安静……”

“你把她怎么样了?”狂兰无行低沉的问。西方桃倚栏而笑,“她么……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见她一面,代价是为我杀人,你愿意么?”狂兰无行的声音冰冷暗哑,“杀谁?”西方桃柔声道,“宛郁月旦。”狂兰无行眼睫也未颤一下,“可以。”西方桃继续柔声道,“他是你的恩人,你杀得下手?”狂兰无行冷冷的道,“我之一生,只为薛桃,其他毫无意义。”西方桃嫣然一笑,“我有时候觉得,如果我能像你一样痴情,也许表妹早就嫁给我了。”她转身负袖,往外走去,“等你杀了宛郁月旦,我会告诉你她在什么地方。”

“等我见了薛桃,我会将她带走。”狂兰无行低沉的道,“然后下一件事,就是杀你——”

西方桃步伐安然,“你应该的。”她的背影渐渐隐没于雾气之中。

狂兰无行提起战戟,重重往地上一插,只听岩石崩裂之声,那丈余战戟入石尺许,直立不倒。他并非愚蠢,西方桃要他杀宛郁月旦,因为他最没有理由杀宛郁月旦,最容易得手。而杀人之后她必然说自己剧毒方解心智失常,推自己入四面皆敌的处境,一箭双雕。这谈不上什么计策,只是她挖好了陷阱,等着自己甘愿往下跳而已。

她算准了他的个性,他是深沉,但更重要的是狂傲。

他从不趋利避害,只做他要做的事,只走他要走的路,不管前方是陷阱还是坦途,是刀山火海还是洞天别境,对朱颜而言,都是一样的。

他要见薛桃,无论杀多少人都要见,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见,便是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