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断臂鬼(2 / 2)

吉祥纹莲花楼·朱雀 藤萍 15147 字 11个月前

第四天渐渐过去了大半日,天气出奇的好,到傍晚时分,晚霞耀目灿烂,直映得整个马家堡都金光灿灿,人人脸色都好看了些,仿佛诡异可怖的日子当真已经过去了。

王武正在庭院小池塘边练武,他人比张达和李思笨些,用功却更勤勉,如若不是马黄指点徒弟的本事不怎么高明,说不定他真算半个练武的材料。“哈——黑虎掏心——哈——猴子捞月——”王武练一招便喝一声,倒也虎虎生风,十分可观。

突地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王武一凛,顿时停了手:“什么人在那里?”草丛中静悄悄的,毫无声息。王武突地想到马黄夫妇的惨状,胆子寒了起来,心里想迈开大步过去喝一声“谁”,却说什么也不敢过去,僵了半日,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轻轻地丢过去,“啪”的一声,那石头跌进了草丛中,顿时“嗡”的一声,一群苍蝇自草丛中轰然而散,王武探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哎呀!”掉头就跑,“杀人了杀人了……来人啊……”

等王忠和李思等人赶到的时候,却见李莲花已经对着那沾满苍蝇的东西看了很久了。他和马秀秦本在池塘的另一边玩耍,现在马秀秦已被奶娘接走。王忠大步走来,问道:“是谁被杀?”李莲花不知正在想些什么,“啊”的一声被他吓了一跳:“什么……什么人被杀?”王忠奇道:“王武那小子说又有人被杀了,在哪里?”李莲花指着草丛中的东西:“这里只有一截手臂……”王忠凝目一看,草丛中果是有一截断臂,那断臂上沾满苍蝇,似乎已断了大半天,颜色惨白,而断臂的主人却不知在何处,和刘如京房里的情形赫然相似。“人呢?这是谁的手臂?”李莲花心不在焉地道:“这是女人的手臂……”李思和张达对那手臂看了半日,突然醒悟:“这是小红的手臂!”李莲花奇道:“小红是谁?”张达道:“小红是伺候秀秦的婢女,夫人的陪嫁。”王忠恍然,是那位追着马秀秦喂饭的小姑娘:“怎么会有人向她下毒手?”

“去小红房里看看这丫头在不在。”张达吩咐其他仆役去找人,“如果没人,把那丫头的房间给我从头到尾搜一遍。”李莲花却道:“这里还有东西很奇怪。”几人仔细一看,只见断臂之旁掉着一些形状奇特颜色古怪的东西,像是什么东西的内脏,气味甚是腥臭,苍蝇却不大粘在上面,只有一只四脚蛇叼了一块,很快消失在草丛里。张达沉吟道:“这丫头怎么会拿着这种东西到这里来?去叫个厨房师父过来,我看这像鱼、蛇、鸟一类东西的内脏。”李莲花“嗯”了一声,“可是它不沾苍蝇……”抬起头东张西望了一阵,练功后院草木青翠,除了池塘之外尚有竹亭古井,他突然“咦”了一声,“池塘边也打水井?”李思不耐地道:“那口井不知是谁打的,十几年前这池塘比现在大得多,那时井里还有些水,现在水干了一半,井里早已枯了。”李莲花“啊”了一声:“我明白了。”众人一怔:“你明白了什么?”李莲花道:“原来从这里过去一些就是刘如京、张达、李思和王武的住所,对岸那边就是马堡主夫妇的住所,这就是马堡主夫妇门前的那片花树林和池塘……”众人面面相觑,王忠忍住火气咳嗽一声:“你在这里住了几日,还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李莲花歉然道:“这个……堡里小路转来转去,这里和从马堡主房里看起来不大一样……”张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低地道:“简直蠢得像头猪。”却听李莲花继续道:“那就是说那支飞羽箭也是从这树林里射出来的……”王忠一凛:“正是!”他望了眼对岸,沉声道:“那支箭射向对岸,很可能就是从这里射出。”李思的脑子转得比较快:“那就是说这块地方很可疑?”李莲花道:“这里有鬼。”

王忠皱眉:“胡说八道,世上若真有鬼,那些大奸大恶之辈岂非早就被鬼收拾了,怎会有冤案存世,你身为当世名医,岂能说那无稽之谈!”李莲花却很认真,坚持道:“这里有鬼,一定有鬼。”王忠大声道:“鬼在何处?我说必是马家堡里有人饲养毒物,伺机害人!”张达冷冷地道:“王大侠,我等也知堡里有人是凶手,但是到底是谁害死师父,你可知道?”王忠为之语塞,恼羞成怒:“难道你便知道?”李莲花咳嗽了一声,打断双方争执,微微一笑:“我知道。”

“你知道?”众人诧异之余不免带了几分轻蔑之色,李莲花正色点头:“我确实知道。”

“谁是凶手?”

李莲花却道:“谁是凶手,等我捉到鬼以后就知道。”

王忠奇道:“捉鬼?”

李莲花微笑得很愉快:“这里有鬼,等我捉到喜欢砍人手臂的鬼,大家不妨自己问他到底是被谁所杀,如何?”

众人瞠目结舌,将信将疑,却见这位江湖神医打了个哈欠:“捉鬼的事,夜里再说……倒是秀秦少爷大家千万看好了,马堡主生前将他交托于我,我万万不能令他失望。”

那些内脏经厨房师父辨认之后认出是鱼内脏,之所以苍蝇不沾,却是因为这是昨夜晚饭的河豚的内脏,有毒,可见这些鱼内脏必是从厨房中来。小红房里并未有什么可疑之处,她却也失踪了,自早晨开始便不见踪影,自然无法判断她是否少了一截手臂。众人听后,也未想出什么端倪,晚饭之后,李莲花仍旧和马秀秦在一起玩耍,众人等了又等,要等他“捉鬼”,却只觉月亮越升越高,自己越来越困,那神医仍旧和马秀秦在折纸。终于在三更过后,张达李思等人在心里痛骂自己是头猪,竟会相信李莲花,纷纷回房去睡觉,只余下王忠和王武仍等待着李莲花“捉鬼”,王忠是因为他本就睡不着,而王武却是有些相信李莲花真的会捉鬼。

三更过后,四更初起,李莲花终于有些动静:“秀秦,跟我来。”他这五字说得分外温柔,马秀秦微微震动了一下,往后躲了躲。李莲花凝视着他,柔声道:“跟我来。”马秀秦默默站了起来,李莲花拉着他的手,往练武场那一大块树林池塘的草地走去。王忠和王武都觉古怪,距离五丈遥遥跟在后边,此时天色已不若方才漆黑,前边两个人越走越深,竟是笔直往池塘走去。王忠正在暗想:莫非池塘里有什么古怪……一念未毕,突听李莲花“哎哟”大叫一声,仰身倒了下去,王忠王武骇然,连忙拔步赶上,却见树林中一件事物“呼”的一声比他们还快,已落身池塘边,陡然夜色中亮起剑光如雪,一剑突来,一颤之后“嗡”的一声往李莲花肩上砍下。王忠及时赶上,大喝一声:“住手!”双指在剑刃上一点,那“东西”长剑脱手,转身就逃,李莲花却从地上爬了起来:“刘大侠,且留步,在下并未中毒。”

王忠正是和那“东西”照了一个正面,同时脱口惊呼:“二哥!”王武也惊呼道:“刘师叔!”那挥剑向李莲花砍下而后逃窜的人正是断了一臂的刘如京!被几人叫破身份,刘如京终是停了下来,看了王忠一眼,神色甚是复杂,十分激动,也很黯然:“我……”王忠大步向前,一时间他已把马家堡血案全悉忘却,一把抓住刘如京的肩:“二哥!十年不见,你过得可好?”李莲花从泥地里爬了起来,带着微笑站在一旁,只听刘如京低沉地道:“我……唉……我……”他突地抬起头看了李莲花一眼,“李神医酷似门主,方才我差点认错了人。不过……李神医怎知……我并非想杀人……”李莲花拉着马秀秦的手,却道:“这里危险得很,可否回大厅坐坐?”刘如京点了点头,王武却满脸惊骇地看着他:“刘师叔,你没死?那就是说那天晚上我当真看见你了……你……你杀了师父?”刘如京“嘿”了一声:“你师父虽然不成才,刘某还不屑杀他,你问王忠,当年我‘四虎银枪’是何等人物?四顾门下无小人,马师弟行事糊涂,人却并不是太坏,我没有杀他。”

他若没有杀害马黄夫妇,却为何躲躲闪闪,又专门砍人手臂?几人返回厅堂,李莲花仍握着马秀秦的手。坐下之后,王忠看着刘如京断去半截、包扎之处仍有鲜血的手臂,沧然道:“二哥,究竟是谁伤了你?你又为何要砍人手臂?”刘如京缓缓地道:“关于凶手,我也是意外得很……”他抬目看着李莲花,“不过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李神医究竟是如何知晓?你又怎知我砍人手臂是为救人,而非杀人?”王忠和王武奇道:“救人?”刘如京点了点头:“凶手役使的毒物剧毒无比,一旦中毒,如不立刻砍去手臂,只怕没有几人挨得过一两个时辰。”王武骇然道:“是什么毒物如此厉害?凶手到底是谁?”王忠也是心里惊骇之极——原来手臂并非凶手所砍,刘如京砍人手臂,竟是为了救人:“凶手是谁?”

刘如京凝视着李莲花的脸:“凶手是……”李莲花微微一笑,把马秀秦往前一推:“凶手在此。”王忠和王武这下当真是大吃一惊,齐声道:“这个孩子?怎么可能?”李莲花叹了口气:“关于这一点,我也是不敢相信了很久……不过他已经七岁了,七岁的孩子其实远远比我们想象的懂得多得多,但无论懂得多少,他仍是个孩子。之所以会做出这种事,也正是因为他还有许多事不懂。秀秦,你说是不是?”马秀秦低头握着白天李莲花给他折的一只小猪,安静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些微惊恐之色,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刘如京盯着马秀秦:“秀儿,我对你如何,你很清楚,我到现在还没有问过你,那天你为什么让那种东西咬我?”马秀秦微微缩了缩身体,显得有些害怕,刘如京厉声问道:“为什么?”马秀秦躲到李莲花身后,过了良久,终于细细地道:“因为……刘叔叔要教我读书练武,我不爱读书。”刘如京气极反笑:“只是因为这种理由?你很好、很好……”马秀秦牢牢抓着李莲花的衣裳:“娘说不管是谁,只要碍了我的事,都可以杀。”王忠和王武不住摇头,刘如京问道:“你为何连你娘都杀了?”马秀秦抿嘴:“她看见了。”刘如京冷笑道:“看见你养的那种东西了?那你爹呢?你爹虽不是你亲爹,你为何连他一起毒死了?”马秀秦突然大声说:“他才不是我爹,娘说他害死我爹!”王忠忍不住道:“那何璋呢?”马秀秦目中闪过惊惶之色:“他……他要抓我……”李莲花拍了拍马秀秦的头,温言道:“好了,不要再说了,接下来叔叔替你说。”马秀秦一贯平静冷漠的小脸上惊惶之色更显,突然嘴巴一扁,抓着李莲花的衣裳,眼泪汪汪竟哭了起来:“我想娘……呜呜呜……我想爹……呜呜呜呜……”几人面面相觑,极度诧异愤怒之余,也感恻然。

【五】 四脚蛇

“李神医是如何知道秀儿便是凶手?”刘如京问道,“我在被秀儿的毒物咬伤的时候,仍然不敢相信他要杀我。”王忠长吁一口气,仍然瞪着马秀秦:“就算让我看见了这娃儿杀人,只怕也不会相信……”王武看着那七岁孩童,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竟是呆在当场,满脸的不可置信。

李莲花看了马秀秦一眼,叹了口气:“我可不是神仙,一开始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刘大侠没有尸体,不能说已经‘死’了。他的手臂多半是他自己砍的,还有,刘大侠砍断手臂的时候马秀秦一定是看见的。”王忠问道:“何以见得?”李莲花道:“因为右臂断了半截,头发也断了,那证明那一剑很险,如果马家堡内真有如此高手能一剑将‘四虎银枪’刘如京伤成如此模样,他怎么能让刘大侠逃脱,又怎么可能放过在场的马秀秦?他是如何进来又如何出去的?马秀秦身上溅有鲜血,刘大侠断臂时他一定就在身旁,否则血从何而来?他只说刘叔叔只剩下一只手了,可没说看到别人,所以我想那手臂多半是自己砍的。”顿了一顿,李莲花慢慢地道,“可是我难免要怀疑……为何刘大侠要当着马秀秦的面断臂?一个人要砍断自己手臂有很多理由,但是偏偏在一个孩子面前砍断,似乎有些古怪。而后马堡主夫妇中毒而死,又被人砍了手臂,我便想到,一个人迫于无奈砍断自己的手臂,很可能也是因为中毒,马堡主被利刃砍伤时已经昏迷不醒,若是要杀他,为何不砍断脖子或者直刺心脏,而要砍手臂?说不定砍人手臂之人并不是想杀人,而是在救人——马堡主夫妇房内条条血迹自右而左,马堡主被砍了数剑手臂仍未被砍下,那显是左手所砍,而且持剑的手臂虚乏无力,才会砍而不断。”他看了刘如京一眼,“想到此处,我便猜到砍人手臂的人是身受重伤的刘大侠,却仍然想不出下毒之人是谁?但张达却提醒了我。”

王武“啊”了一声:“大师兄提醒了什么?”李莲花微笑道:“张达去上茅厕的时候,看见了什么?”王武苦苦思索,“好像说是看见了师父房里灯没熄。”李莲花点了点头:“他说看见了马堡主抱着儿子玩耍,那就是说,在马堡主夫妇出事之前,最后留在马堡主身边的人,又是马秀秦!”王忠心里一寒:“但也不能仅凭如此,就说这孩子是凶手。”李莲花微微一笑:“那时我可没有怀疑马秀秦会是凶手,但是我做了个试验,折了两只蝴蝶和两只螳螂,你们还记得么?我问两只虫子加两只虫子等于多少?他说一只。”王武道:“两只加两只当然等于四只。”李莲花摇头:“螳螂吃蝴蝶,两只螳螂加两只蝴蝶,等于两只螳螂,母螳螂会吃公螳螂,两只螳螂最后只会剩下一只,所以等于一只。”几人“啊”了一声,都颇觉诧异,李莲花继续道:“然后我却说等于四只,马秀秦很快改口说是四只。这证明这孩子绝非痴呆,而是聪明之极。他喜欢折纸,王大侠可还记得,马堡主夫妇房里那个不知是否被人打开过的抽屉?”

王忠一怔:“记得。”那抽屉上的巧锁七个字对了六个,对此他印象甚深。李莲花露齿一笑:“那抽屉里是什么东西?”王忠脱口而出:“信纸……啊……”李莲花接口道:“不错,空白信纸,是马秀秦常用来玩耍的东西。那个抽屉里没有贵重之物,如果曾经打开过,为何要将它锁上?如果不曾打开过,七个字的诗歌已经对了六个,为何不能打开?我认为如果是常人,最底下的抽屉如果没有贵重之物,多半不会不厌其烦地将它锁上;而如此繁琐的转子锁,已把六字对齐,怎会打不开?难道开锁之人并不知道那首诗?所以不管是曾经打开过又小心翼翼地锁上,还是根本没有打开,我都猜测那是一个孩子。”几人想了想,刘如京道:“有些道理。”

李莲花慢慢地道:“如果摆弄锁的是个孩子,那么也就是说,最近他曾经独自一个人在那房间里待了很久……”此言一出,王武顿时毛骨悚然,哧哧地道:“你说他……他在毒死师父师娘以后还在那房间里待了很久?”李莲花连忙道:“我是说曾经,也不一定是那天晚上……”马秀秦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已不哭了,突然细细轻轻地道:“娘躺在床上,我打不开。”李莲花闻言又摸了摸他的头,抬眼看着刘如京,微笑道:“虽然马秀秦很是可疑,但是假如他是凶手,他必须有杀人毒物,我却一直没有发现如此一个小小孩童能有什么可怖的毒物。直到今天傍晚,小红的断臂之旁掉了一包鱼内脏,我看到有一只四脚蛇吃了一块,这包鱼内脏可是非同小可,里面有河豚之毒,连苍蝇都不敢粘,是什么东西敢拿它当作食物?我突然想到——难道马家堡杀人的毒物,就是这种形状普通到处都是的四脚蛇不成?小红把鱼内脏拿到池塘边,莫非正是去喂食,而不小心被咬了?马堡主夫妇死后,有谁能驱使小红做这种事?难道真是马秀秦?这时候我想起一件事,是刘大侠让我确定,马秀秦就是凶手。”

“什么事?”王忠奇道。李莲花小心翼翼地溜了他一眼:“这件事王大人再清楚不过,你可还记得,那日在树林里,有人用暗器射了马秀秦一箭?”王忠点头:“那是二哥的暗器,对了,”他转头问刘如京,“是谁利用二哥的暗器暗中伤人?”刘如京有些尴尬,李莲花微笑道:“那本就是刘大侠自己射的,我既然想到刘大侠未死,自然会想到他重伤之后暗器不能及远,所以使用了机簧。我想起刘大侠这一箭,一切都很清楚,刘大侠被凶手所害,他要杀的人,如果不是凶手,那是何人?那一箭不是要杀马氏满门,而是要救马家堡上下数十口。在刘大侠、马堡主夫妇被害之时,马秀秦都在身边;只有是丝毫不加防备之人,何璋才会受人暗算;马秀秦曾独自一人在马堡主房内待了很久,却居然无人看管;他的婢女小红以鱼内脏饲养四脚蛇,那四脚蛇不畏剧毒;马秀秦非但不是傻子,还聪明绝顶;第一个被害之人刘大侠要杀马秀秦,所以马秀秦是凶手。”

几人长长吁了口气,李莲花移目看刘如京:“刘大侠也可告诉我们,你中毒断臂之后,为何躲了起来?”刘如京一声苦笑:“我突然被咬,那时只以为马师弟指使秀儿暗算我,这毒剧烈无比,我只能立刻断臂,从窗口逃出,躲进古井。”李莲花微笑道:“让我猜个秘密——马家堡里干枯的古井可是相通的?”刘如京颔首:“不错,井下有干枯的河床相连,恰好形成天然通道,夜间我便到厨房盗些食物,潜回房间休息,白天多半留在井底养伤。结果伤养了两日,那夜出去寻觅食物之时,却看见秀秦一个人从马师弟房间走了出来。我觉得很是奇怪,马师弟怎会半夜让秀秦一个人回房?便到窗口去探了一眼,房中人气息全无,门也没有关上,我冲进房去想斩下马师弟中毒的右臂,但马师弟已回天乏术,马师妹更早已死去。我在那时才醒悟是秀儿自己拿定主意杀人,隔日便决定杀秀儿给马师弟报仇,这孩子委实太过可怕……只是我重伤未愈,只得借助机簧之力发射暗器,那一箭本该杀了他,却被三弟拦了下来,我下了决心要杀秀儿,不便与故人相见,所以从古井中避走,躲了起来。”王忠“啊”了一声,“那位小红丫头也是被你所救吧?”刘如京微微一笑:“小姑娘被毒物咬伤,我砍了她手臂救了她一命,现在人还在井下,昏迷不醒。”

此时王忠才突然想起:“对了,那种咬人的毒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刘如京也皱起眉头,沉吟道:“的确就是一种四脚蛇,只是似乎并不能上墙,也不似水里游的,爬起来不是太快,有些地方是红色的……我也没太看清楚……”他停了一下,继续道,“它的皮肤有毒,我不过捉住了它,就已中毒。”王武骇然:“四脚蛇?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常常看见四脚蛇,也捉住过几次,它的确有些毒性,可是不至于毒死人吧?”刘如京摇了摇头:“我倒是未曾留意什么四脚蛇,秀儿。”他凝视着马秀秦,“那种东西你是怎么养出来的?”

马秀秦静静的不说话,脸上还有泪痕。李莲花道:“用小鱼养的?”马秀秦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甚是奇怪,迟疑了很久,终是点了点头。李莲花突然“啊”了一声:“马堡主夫妇是不是喜欢吃河豚?”刘如京点了点头:“马师弟嗜吃河豚,十天半个月就要做几道河豚菜,厨房师父也很精于此道。”李莲花喃喃地道:“河豚脏腑含有剧毒,这种四脚蛇本身有毒,难道是它吃了河豚之毒,增强了自身的毒性?”马秀秦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突然说:“娘说养‘咝咝’要用小花鱼。”

刘如京突然一凛:“‘咝咝’?你是说这些四脚蛇是你娘养的?”马秀秦道:“娘说如果爹不让我做堡主,就让‘咝咝’咬他,因为他害死了我真的爹爹。”几个大人面面相觑,李莲花寒毛直立,汗颜道:“你娘……教你养的‘咝咝’?用……用来准备害死……你爹?”马秀秦低下头:“嗯。”刘如京倒抽一口凉气,苦笑道:“区区马家堡堡主之位,竟有如此重要?”李莲花却问:“秀秦,什么叫‘堡主’你知道吗?”马秀秦呆了一呆,满脸疑惑地看着李莲花,想了很久:“堡主就是……想杀谁就杀谁……讨厌的人都可以杀掉的人。”几人再度面面相觑,王武眉头深皱,刘如京沉下脸:“这些都是你娘教你的?”马秀秦静静的不答,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那你为什么毒死了你娘?”

“我讨厌她。”马秀秦这次回答得很快,“她看到刘叔叔房间里有‘咝咝’,打我,我讨厌她。”当说到“我讨厌她”的时候,这个七岁的孩子满脸恨意,居然狠毒得很,完全不见了方才思念母亲的楚楚可怜。李莲花又叹了口气:“你是不是也很讨厌我?”马秀秦又往他身后躲了躲,没有回答。李莲花喃喃地道:“我猜你也很讨厌我,从两只虫子加两只虫子等于一只虫子那天起,我天天和你在一起,想必让你耽误了很多事,让‘咝咝’们肚子饿了……”马秀秦半个人躲在了李莲花身后,李莲花仍然继续自言自语:“……难怪它咬了小红……秀秦啊……”他说到“秀秦啊”的时候,马秀秦突然从他身后猛地退了一大步,满脸的惊惶失措和不可置信,他的手却已被李莲花牢牢抓住,只听李莲花继续道:“……把死掉的‘咝咝’带在身上脏得很,懒可忍,脏不可忍,还是快点扔掉的好。”

王忠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马秀秦手里打开的竹筒里装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四脚蛇,那四脚蛇身上长满桔红色的瘤子,不知为何已经死去。李莲花接过马秀秦手里的竹筒,嫌恶地远远提到另一边,轻轻搁在最高处的柜子顶上,很愉快地环视了众人一眼,满脸诚挚地歉然对马秀秦道:“我只当你身上带有毒药,所以这几天都跟着你只怕你再向别人下毒,没想到害你几天没办法给这条‘咝咝’喂食,它已经饿死了,真是对不起。”

王忠哭笑不得,马秀秦看着李莲花,目中流露出强烈的惊恐和憎恶,刘如京缓缓地道:“我要杀了这孩子……”李莲花“啊”了一声,“江湖刑堂‘佛彼白石’已经派人往这里赶来,这孩子交给他们就好……那个……”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刘如京一眼,“难道你也想被他们一并抓去?”刘如京怒道:“这是本门中事,是谁通报‘佛彼白石’?”李莲花道:“不是我。”王忠只得苦笑:“是我。”刘如京一怔,长长吁了口气:“四弟,自从十年前门主坠海失踪,我便发誓,这一辈子绝不原谅那四个人,本门中事,不必‘佛彼白石’来管。”王忠只得继续苦笑。

四顾门门主李相夷,十年前与金鸾盟盟主笛飞声在东海之上决战,战后二人双双失踪。四顾门在当时已占足上风,但因为李相夷心腹“佛彼白石”四人指挥失误,导致李相夷孤身一人于东海之上与敌决战,终坠海失踪;而四顾门大批人马却攻入了空无一人的金鸾盟总舵。虽然仍是剿灭金鸾盟,消除江湖一大祸患,但身为四顾门“四虎银枪”之一的刘如京却始终不能原谅“佛彼白石”四人当时的失策,愤而隐居。虽然事隔十年,“佛彼白石”四人如今已是声望显赫的当代大侠,他却仍恨之切齿。

李莲花溜了两人一眼,忍不住道:“李相夷平生最恨人顽固不化……刘……大侠你何必对十年前的旧事耿耿于怀……其实……那个……”刘如京冷冷地道:“什么?”李莲花慢吞吞地道:“……其实……那个……跌下海的……人……又不是你……”他还没说完,已被刘如京厉声打断:“门主安危,乃是何等大事,云彼丘妄称聪明,却犯下天下第一等错事,我刘如京虽非聪明之辈,但今生今世,绝不能原谅!”李莲花瞠目结舌:“李相夷……在造孽……”刘如京怒道:“你再不敬我门主,我连你一起杀了。”李莲花吓得噤若寒蝉,连称不敢。

未过一两日,“佛彼白石”果然有人到来调查“有断臂鬼”一案,查明确实是马秀秦因为琐事妄图用剧毒四脚蛇毒杀刘如京,刘如京断臂逃脱,马夫人却闯入庭院,看见了马秀秦杀人的蛛丝马迹,马秀秦隔了两日又毒倒亲生爹娘,一则杀人灭口,二则为“父”报仇。那夜何璋下令封闭马家堡,在堡内搜查凶手,马秀秦夜里招呼何璋为他捕捉四脚蛇,导致何璋也被毒物咬中,中毒昏迷。而那婢女小红也在刘如京藏身的枯井中找到,她是黎明之时去给饿了多日的四脚蛇投食,不慎被咬中毒。自此,马家堡有断臂鬼案已是明朗,刘如京虽然砍了数人的手臂,却是为了救人,而非杀人。

马秀秦最终被“佛彼白石”带走,刘如京虽然对这孩子满怀震怒憎恨,却终是狠不下心杀他,李莲花对他这妇人之仁大大地赞许了一番,口称如是李相夷复生想必大大地高兴,这是善良仁厚、老成持重、绝不残忍好杀等等等等,却被刘如京客客气气地请出马家堡,返回吉祥纹莲花楼。

一场风波,就似如此结束了。

何璋在李莲花被“请”回家之后醒来。

【六】 扬州慢

何璋醒过来的时候,李莲花已经走了两日。

刘如京的伤势也已痊愈了大半,王忠打算在马家堡多住几日,一则帮助刘如京把马秀秦和马夫人饲养的那些红色四脚蛇杀个干净,二则也和十年未见的兄弟多热乎几天。

“……”何璋已醒过来有一会儿了,却始终沉默,王忠和刘如京都有些奇怪。“三哥?”王忠试探地叫道,刘如京也深深皱眉:“三弟,可是哪里不适?”何璋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道:“我气血通畅,毫无不适。”王忠奇道:“那你为何不说话?”何璋又摇了摇头,再过了好一会儿,他十分迷茫地道:“是谁帮我练化体内剧毒?我此刻气机通畅,功力有所增进……”王忠和刘如京面面相觑,王忠脸色有些变:“你说你中的毒是被练化了?”何璋点头,从床上坐了起来:“世上有几人有这种功力?”王忠苦笑,刘如京脸色大变:“是谁帮三弟疗伤?”王忠道:“李莲花。”

三人面面相觑,何璋一字一字道:“我以练武二十八年为赌,赌为我疗伤的内功心法,叫做‘扬州慢’!世上若非‘扬州慢’,绝无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替人练化体内剧毒……”‘扬州慢’正是李相夷成名的内功心法,王忠也一字一字地道:“他长得酷似门主……”刘如京脸色青铁:“难道他真是……”

三人脑中同时掠过李莲花满口称是双眼茫然唯唯诺诺的模样,都是一声苦笑:“绝无可能。”“相夷太剑”李相夷当年冷峻高傲,俊美无双不知倾倒多少江湖少女,怎么可能变成那种模样?

“难道他是门主的晚辈亲戚?”

“或是同门师兄弟?”

“还是亲生兄弟?”

“总而言之,他长得比门主丑,比门主年轻,比门主武功差……对了,他的武功和门主比起来不止是差,是差差差差差……”

“嗯,差不多等于不会武功。”

“和门主相比,李莲花真是无才无德无貌无功无令人信服追随之气。”

“一无是处。”

“嗯嗯,一无是处。”

“绝对一无是处!”

“他肯定不是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