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爱装哲人,只是法医这种工作,是和死亡打交道的,没有点心理承受能力,还真做不来。光明对于我们而言,比一般人来得更可贵。我想,医生也一样。所不同的是,法医注定面对的是死人,医生要做的则是避免死人。”
苏徽喝了一口咖啡,吹散的热气打在眼镜上,化作了一团白色的水汽。“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医生的意义了。”
何逍笑了,“正常。事实上,如果到了你这个阶段,仍然还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拼的是什么,反倒有点不正常。医学这个东西,总是越到深处越茫然的。”
“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我们追求的东西?”
“你要听现实版还是理想版?”
苏徽不由笑了出来。
何逍道:“现实版就是,医生其实就是一门职业,养家糊口,让你在社会上有个称呼,给你多年的求学一个结果。理想版说起来很玄乎,以毕生精力为人类的健康事业做贡献。在无耻之徒和圣人之间,有一大片灰色地带,而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在这片地带,只不过就是离两个极端的远近不同罢了。”
“你在哪一个点?”
“没有固定的一点,我总是在飘荡,有时候好点,有时候渣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要通过接受心理辅导来继续我的工作。”
“哦?”苏徽有些诧异,何逍看上去是极为坚定的人,居然也会有心理崩溃的时候。
“很奇怪吧,我也一直认为自己对什么事情都不会不理智。多年的理科教育已经使我习惯性去逻辑思维,精密求索,得到一个最理智的答案,然后一丝不苟地去执行。但是,人总有会撑不下去的时候,总有用理智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当年检察院还招法医,我是属于一毕业就有了很不错去处的少数人之一。法医一直是我的理想专业,因此工作也不算是太痛苦,但很忙,忙到经常不分昼夜,严重缺觉。工作不到两年,我出现了严重的幻听,开始接受抑郁症治疗。就算是再爱的东西,一直坚持,也会有不确定的时候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我只是一直在做这件事情罢了。”
“没错,我们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你看那韦子安,成天笑呵呵的,有点傻有点愣,看上去什么烦恼都没,你绝对想不到我是在接受抑郁症心理辅导的时候认识他的。那个时候的他,每天得靠大剂量的安眠药才能睡上一两个小时,头疼得厉害的时候,得用脑袋撞墙分散注意力。曾经有那么几次,我觉得他就要熬不住了,但是他到底还是走了过来。所以说,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会有那么一片阴暗的角落。有并不是不健康,也不见得就是病,凡是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这是一种必然。只要还有点阳光,就不是末路。”
黑暗的左手是光明,光明的右手牵着黑暗;他们是一对恋人,相爱相拥,不离不弃。
“你问我什么是医学的终极目的,和死亡打过这么多年的交道,我不能说我已完全参透,但确实有了和初入此门时不一样的看法。我想,医生的最高职责并非是救死,也非治愈。有的时候,死亡并不是唯一可怕的东西。我们的任务在于,让病人活得有尊严,就算是无法痊愈,死亡在所难免,他也能够享受作为一个人完整而可贵的尊严。死亡或是活着,无论结果如何,病人都能从容以对,活得和健康人一样有品质。这,才是我们应该努力的东西。”
生老病死,始终非人力可以阻止,生命却不因死亡而凋落,病患依旧能够活得有尊严,仿佛从未被幸运之神抛弃。能让人不惧死,才是最终的治疗。
“只可惜,”何逍接着说道,“大多数医生都忘了这个目的。在面临治疗方案的选择时,他们往往为病人选择一种能够延续生命的办法,就算这种办法会让病人痛苦,生不如死,或是无法再享受完整的人生。医生的任务变成了延续物理意义上的生命的长度而非提高哲理意义上生命的质量。死亡对于医生而言,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一种负担,于是我们习惯去选择那些风险更小,能够续命的方案。只要病人能在我们手中活着,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呢?而事实上,如果换做是为自己选择,大多数医生可能会选择一条风险更高,但却更有可能恢复生活质量的治疗方案,所谓医者不能自医。”
所以,死亡并不能作为衡量正确与否的唯一标准。人不是只要呼吸就够了,他还需要思考。为自己的生命做一次搏击,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的疯狂。于是,在手术的初衷出发,医生并不肩负道义责任。此后种种,知情权透明度也罢,执行规范也罢,另当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