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杰,绰号公子。虽然他在拘留所有留档,但找见他还真费了把子力气。他长期不在国内,一年有半年多都待在欧洲,不是在游艇上开party,就是在港口的豪华酒店里逍遥。他家里挺有背景的,他是被他老子踹出去的一搁谁身上,自己宝贝大儿子因为同性恋群居群宿被抓也得疯。
我们辗转联系上他,这小子看着就招我讨厌,腻腻歪歪那么一人,说话尾音会刻意拉长,最关键的是通个视频,他那小眼睛老秋波暗送地撩拨夏新亮。
虽然我讨厌他,但也得硬着头皮跟他接触,他倒是还真给了我们点儿“料”。
首先,刘戈的绰号不是六哥,是英文名Leon。他跟刘戈是网上打游戏时候认识的,见面也很投缘,朱杰说:“没"撞号',要不就是姐妹淘了。”彼时的刘戈游戏虽然打得好,但是生活状态还是老样子,四处打零工。朱杰是个富家公子,在他爸爸那儿也就是挂个号,不正经上班,但是他有钱,交际圈子也广,爱玩儿,朋友特别多。据朱杰说,一开始他也没打算跟刘戈有长线发展,刘戈就是一个“土包子”。但是朱杰发现刘戈学习能力特别强,跟他在一起打游戏,层次那是噌噌见长。朱杰就觉得他好玩儿,就带着他,也有面子,刘戈大高个儿、五官也挺深刻,一捯饬起来,真有那么点儿成功人士的意思,还挺拿得出手。我才发现夏新亮那话说得还真对,就这个圆子,虚荣又爱装,女人都比不上他们了。
经过朱杰的包装,刘戈自称是海归,家里也趁俩子儿,他学得还挺有模有样,没人拆穿他。再加上游戏打得棒,唱歌跳舞也不错,又很会跟人打关系,他马上就跟着朱杰在这个小圈子里火了起来。
但是刘戈不老实,朱杰跟他掐过几回,都是因为他劈腿。朱杰就气:“你原来什么一个德行,你现在什么德行?你不跟着我,你能有今天?你感恩之心不会痛吗?”朱杰就有点烦了,但是刘戈有手腕,总能把朱杰给哄住。
这时夏新亮的画外音是:“你别看他嚣张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其实就是个傻白甜,家里保护特好、谁都惯着那种,要不能让人哄成大孙子吗?”
我斜眼看他:“你也挺分裂的,瞧着白白净净一身书卷气,那嘴不仅直,还损。”这时候介入了一个人,就是歪姐,线索上来了。
朱杰说:“歪姐是个婊子。”歪姐,湖南人。北上之后一扎进这个圈子,就以他那超高的情商笼络了不少人,而朱杰跟他不对盘,主要是因为歪姐跟刘戈不清不楚的。不仅关系暧昧,刘戈还跟他掺和到一起弄钱。
所谓弄钱,就是拍色情小电影。
朱杰不让刘戈跟歪姐掺和,刘戈表面上听他的,可私下里该去还去,他还带朱杰去。朱杰跟他们玩儿过几回,歪姐婊里婊气又能“填乎”人,朱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真正跟歪姐翻脸,还就是因为他们一帮人被逮进了局子里,朱杰怀疑举报了他们的正是歪姐。
这是毁灭性的打击,朱杰说:“那婊子就是存心害我!”
这事一出,朱杰被他老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说,还直接断了他的经济来源,最后他是借着出去读书翻的身,实打实拿了个学位,这才又过起了公子哥的日子。
而在出事之后,他由于被家里管控,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跟刘戈联系,等他出来,刘戈已经走了。有说他回美国了的,有说他去了东南亚的,朱杰当然不信但他也没找。他说他从来不找人,分了就分了。但是朱杰推测,刘戈应该是跟歪姐走了,而且,歪姐也离开北京了。
除了这两个人的大致情况,朱杰还给我们说了冰毒的事。刘戈倒腾冰毒。量不大,小不溜儿地倒腾,但他自己不“溜冰”。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掌握的情况还是比较多的,但是怎么把歪姐、刘戈给找出来,还没摸着门道。这期间,有件事刺激着了夏新亮。
咚咚锵没了,烧炭自杀了。
因为要摸歪姐,之前夏新亮就联系咚咚锵,也说明了他的意图,但是咚咚锵不回复。他本以为他是不想跟警方接触,他就耐心地做工作,微信都发了好些条,一条一个作文那么长,可全都石沉大海。
我说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事啊,他也算是直接证人,我就让李昱刚给我找人,找是找见了,但是人没了。
夏新亮非常自责,觉得自己负有责任,没能及时帮助到他。他知道他抑郁、内心痛苦,但是夏新亮接触他,是为了收集资料,做他的研究调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没有及时干预。他说:“师父,我不是没有这个能力,我也不是没有职业敏感性,但是我置身事外了,太冷漠。他向我敞开心扉,其实就是在向我求救啊!”
我说:“话不能这么说,首先你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精神科大夫,你是警察。你的工作不是给人做心理疏导,你的工作是把心理失常的人抓到,控制住他们,不让他们更大范围地去危害社会。”
但我觉着他没听进去,情绪很不好,只能让他投入到工作中去慢慢疏解。可这时候,他越过我擅自找了文君,请文君协助调查。这就非常不合适了。首先,文君不是我们队的人;其次,文君有文君自己的工作岗位,她虽然原来在特情科,但是她现在在档案室,她再去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就非常不尊重工作制度。戴天对她已经很有意见了,现在让她参与非常不合适。
为着这个事,我跟夏新亮爆发了有史以来唯一一次冲突。我说话不客气,他怼我也没留情面。我批评他情绪化,他指责我冷漠甚至冷酷。我俩干起来,王勤尴尬坏了,他也调停不了,情急之下我跟夏新亮说:“不然你停职一段吧。”他也不服软:“那您干脆把我调去研究室吧!”
得,这股劲儿还真就拧上了。他下不来台,我也一样。
在我们的冷战全面爆发的时刻,何杰收网了。
没有决定性证据的情形下,他把杨峰带回了队上。
我听闻这事下巴差点儿没惊掉:“这也太悬了!就这么把人给抓了,他认罪伏法还行,他要是不认呢?你不是一击即中,在杨峰身后的夏克明可就飞了。鸡飞,蛋就打了!”
李昱刚一直跟着何杰,他回来把这消息带给我,手都还在瑟瑟发抖—戴天暴骂了何杰一顿。他跟刘明春没学好儿,也会听墙根儿了。
我还挺意外的,意外戴天暴骂何杰的两个点。
一、他顶着上面巨大的压力督办此案,为此报告拍了一堆犹如山高。由于事涉夏克明,考虑到他在市里的声望,这案子不能有错,甚至有高层施压指手画脚,倒不是说他们彼此间有什么私人关系,那肯定不行,泄露情报那就死定了,还是夏克明这个纳税大户、名声在外的慈善家身份敏感,倘若出了差池,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不想蹚这趟浑水不说,还有想绕道走的意思。是戴天据理力争才保障了何杰能不受杂音干扰继续办案。这真不是件容易事,搞不好会断送他的仕途。
二、何杰的职称问题。他原话李昱刚是这么给我学的—“你能不能长点儿心?我把这案子挪给谁不成偏要挪给你?为你这个低学历,我是操碎了心!去年你被拒是第三回了吧?让你去进修,你就给我打哈哈,我为这破事报告都打得不想打了!冷脸好看啊?你把这案子办好,办漂亮,我给你破格申请也算有理有据!再不用吃人家闭门羹!为这个师兄我都没帮着说话,这案子是我从他手里抢过来的,他不定怎么骂我呢!就差临门一脚,我没保他,送你一尊金佛,你呢?你可倒好,我热脸贴你冷屁股了是吧?你们都什么人啊!职业拆台的是吗?我都哪儿得罪你们了?背后骂我还不成,当面锣对面鼓才舒坦是吧?”
何杰没还嘴。还嘴才是他性格,他疯狗嘛,但是他没还。别说他了,我心里都浪潮涌动了。遛记当初我在戴天桌上看见过他给何杰争取职称的材料,但我想不到他这么记挂。他在我记忆里一直是个缩头乌龟,拜上踩下,兄弟于他就是用来牺牲的。可……我真想不到他能为我们办案扛下巨大的压力。什么情况啊?一回两回三回,每每我蔑视他,就有巴掌来打我脸。任军那回也是,多大的压力,多难的境地,他,扛了。
最最出乎我意料的是,戴天暴骂完何杰,批准了他的抓捕行动。何杰就跟他说了仨字:“你信我。”戴天唰唰唰给他签了字。太有魄力了。
我去到审讯室,发现夏新亮竟然在。何杰带人在里头审杨峰,他就在外面观摩。“你怎么来了?”
我其实不想跟他说话,但是不说吧,好像更别扭。
夏新亮还没回我,倒是背后有个声音钻入了我的耳膜:“他跟我打的申请。”吓我一跳,是戴天。他也来了,等于我前脚刚到,他跟着也进来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我跟心里骂夏新亮。
“你小徒弟我蛮看中啊。年纪不大,学术研究做得非常漂亮,我平时就听闻他经常抽业余时间去各个监狱走访服刑人员。主要是杀人累犯,是吧?”
服刑人员。戴天说话就是规范,不说凶手、不说犯人,说服刑人员,响应号召,不歧视。
夏新亮挠了挠头,笑得有点机械。戴天继续说道:“又把这些整理、分类,运用到你的教学工作中去,真不错,爱岗敬业。师兄你要珍惜人才明,不然我可要把他调去当职业讲师了。”
我看向夏新亮,眼神在问:你不会向他打报告吧?夏新亮回我以眼神:我疯了吗?
我俩一个字没说,单用眼神就交流清楚了,就这么默契。看若这小丫挺的,我火儿倒是消了点儿,他好像也缓和了些。
“戴队,何队对杨峰进行抓捕,是跟您请示的?”夏新亮看向戴天问。
“对。他的决定我支持。包括你们所有人,我是你们坚强的后盾。要多来跟我交流啊,小同志。”哎哟这牛皮吹的,我也是服气:“夏克明、夏克简兄弟都盯住了?”
“师兄啊,你还是这么好为人师。”潜台词就是—关你屁事。
得,别“交流"了,人是欢迎小同志交流,我一老同志闭嘴吧。
但我心里捏了一把汗。我虽然信任何杰,可这个审讯进展不容乐观。何杰猛归猛,但仍旧是个很细致的人。干我们这行的,别管多粗,总归是粗中有细,否则这工作干不了。脾气也得好,暴脾气归暴脾气,暴脾气你得压得住。一想到这儿我就想笑,我脾气暴,李昱刚也暴,跟抓捕现场嗓门一个比一个大,跟嫌犯交流的时候,我经常说:“李昱刚,我来问我来问,你声音又上去了。”这时候夏新亮就会说:“还是我来吧,你俩嗓门一声盖过一声。”他是那个脾气好的,除了被十四岁的“恶魔”气得踹椅子,没爆发过。
我揪着一颗心听审讯。通过我们调查,杨峰不仅是前科犯,他还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而且心理素质极强。今儿能逮住他就不容易。
胶着中,我听见夏新亮透过耳麦对何杰说:“何队,别再跟他纠缠他前女友的事,从集团犯罪入手,否定他在团体里的位置,打压他,充分利用他跟夏克简的矛盾。”
这招儿是管用的。杨峰急了,相当暴躁。一暴躁,他就不稳当了。尤其把他说得像条狗、说得一文不俏,他都不是不稳当了,他开始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这刺激给对了。
“我不是夏克明养的狗,夏克简才是!他还不如狗。除了躲在他哥后面汪汪汪,别的啥也不灵。夏克明好歹还会挣钱呢。豆克简会啥?黄赌毒都没一样干得好。哪回出了事,不是我去给他擦屁股?他也就是舰着个脸装,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由这儿作为一个切入点,杨峰扬扬得意地吹嘘开了。
他是怎么跟夏氏兄弟混到一起去的呢?就是王鹏发来的递约。豆克明因为走私折了进去,彼时王鹏也在同一家看守所,这俩人就认识了。待俩人陆续出来之后,他们又伙同夏克简,三人一起嘀咕事了。杨峰是王鹏找来的。据杨峰自己说,也不是王鹏想给他介绍发财的路子,他跟王鹏就那么回事。这话我还真信,他说起王鹏的那个微表情里面就大写着“看不起”仨字儿。是这三人自己搞不定了。搞不定分尸,人能杀,但是杀了之后,处理不好,费劲还干不漂亮。他去就是接这活儿的。
在杨峰嘴里,夏克简就是个傻子,要说王鹏有勇无谋,他就是“暴虎冯河”。这俩人关系倒是处得好,老摽在一起。杨峰说夏克明更器重他,还经常劝他别跟夏克简、王鹏一般见识。
“我头一回去,就把他们仨给镇住了。”他说。他参与的头一起杀人,杀的是谁呢?杨罡。
豆克明出谋,夏克简和王鹏对他进行杀人分尸,但是他俩干不利落,王鹏才找了杨峰来。
分割主要就是杨峰干的。杨峰看不上这哥儿仨,说:“你们别帮忙,我一个人来,你们这手艺不行,你们哥儿仨睡觉去。”
他自己往浴室里一待,分解尸体分了一天。分得很细致,倍儿利落。干完把血、肉渣也处理得一丝不剩,干干净净。
有了这么一回,杨峰就算正式入伙了。
何杰问杨峰:“你为什么能干得好?你从前干过吗?”
杨峰答:“没有。就是我一听这个这事,我就觉着自己能干。事实证明,我还真特别擅长。”
那个得意劲儿让我就想照着鼻子给他一拳。夏新亮赶忙凑近我说:“忍住。这种人,你就得捧着他,你越捧着,他越自大,越自大,他就越往出倒。这是他炫耀的舞台。”
你听听他说那话吧—我认真地给你碎了,认真地给你抛了,认真地把你的钱弄到我们兜儿里。
杨峰一出现,这三人杀人越货就方便了。从杨罡开始,陆续遇害的就是王媛夫妇、米晓峰他们这些合伙人。严格来说王媛不算他们的合伙人,但是王媛手里有资源,跟夏克明关系又很暧昧。为什么朝她动手?知道太多了。夏克明这个人疑心病很重,他觉得王媛跟他有些不知分寸了。王媛的丈夫周国强被卷进来是点儿背。本来当晚王媛来赴约应该是她自己,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丈夫竟然也跟着来了。至于龙美玲和刘俊,同样也是二人一同前往赴约,就俩人都给干了。
这事的导火索就是夏克明被绑架。给了两千万把人给赎回来的。没敢报案,他心里就没底,谁都怀疑。本来他闺女报警了,后来也销案了,说是短暂失联。为这个夏克明还演了一场戏,跑了一趟天津。
其实他是被劫持到了房山接近河北那么一地方,路上被劫走的,才从地库出去就跟一辆车发生了剐蹭。他这么一下车,登时就有人拿家伙事顶住了他的腰,对方三个人,他也没敢蛮干,就跟他们上了车,自己的车也被开走了。由于事发地没有监控,而且过程特别快,所以既没有被拍到,也没有引起路人的注意。
事后夏克明就琢磨,跟夏克简和杨峰、王鹏一起琢磨。不对,他不是偶然在那个路段出事,是一开始就被埋伏了才对。说明绑架他的人,很熟悉他,知道他习惯走的路线。另外呢,绑他后要的现金,不连号的现金。特别笃定,就跟知道他有存储现金的习惯似的。再者,这帮人非常大胆,知道他报不了案,话里话外恐吓,让他自己拎清楚。
那他最怀疑的、包括知道这些事、了解他生活习惯、有能力谋划的,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的前女友龙美玲。
人一旦产生了怀疑,就顺着这个思路走了。夏克明想起来2018年的时候,龙美玲找过他,想要融资,但是夏克明没有接她的话茬。这么一嘀咕,明白不明白的也就是她了,他就怀疑是龙美玲找人给他绑了,他特别生气,那先给她弄死再说吧。
最后,夏克明把龙美玲约了出来。龙美玲还真就去了,去了还是刘俊陪着。结果这四个人给这俩人都干了,干完之后,全碎了尸了。
何杰问杨峰:“那你们最后搞清楚没有,龙美玲绑架了吗?”
杨峰答道:“就没等她张嘴,直接就给干了。王鹏冲上去就把龙美玲捅了。他就这么粗鲁一人。”“我觉得这里面还有事。”我在夏新亮耳边低语。
夏新亮点头附和我。
接下来再掉头进入杨峰前女友失踪的这件事,杨峰也是说嗨了:“干完这一票,我跟那俩窝囊废说,找着感觉了。这感觉太好了。”
哥儿仨一块待着,杨峰就提议了:“再干他一票吧!x他妈的,咱们头些年老杀人了,多过瘾啊!”王鹏说:“这不是刚杀了俩吗?”
杨峰回:“不杀这俩还好,一杀感觉上来了,今天怎么没杀人呢?明天有没有目标?咱们这个技术现在可有点下降了,你看碎个尸,手都不灵活了。”
夏克简说:“也没目标啊,我哥生意都做这么大了,还用杀谁啊?还不是这个龙美玲作死!不然这样吧,咱们找一头猪,或者拉头羊,咱分解分解试试?”
杨峰果断否决了他:“那不行,那跟杀人就不是一个感觉!”
这通学舌听下来,我不由自主看向了夏新亮,这跟他那侧写也太像了!
杀谁成了问题,仨人就跟那儿翻,找跟所有人的矛盾,翻不出来。最后杨峰想到了他这个前女友。他们俩三四年没联系了,但是通过微信看,这个女的离开他过得还挺好,尤其从前分手时候,闹得比较难看,杨峰就琢磨给她弄出来弄死。
就这么着,杨峰就打看聚聚叙叙旧的名义把这个浑然不知自己已大难临头的女人约了出来。约出来之后动手杀人的不是杨峰,那哥儿俩动手,他看着。他去分的尸,用的绞肉机,拿绞肉机给绞得什么都不剩了。
我们正听着,有人开门进来了,吓我一跳。一回头,我瞧见了戴天的助理,只见他跟戴天耳语了一番,接着我就听见戴天一声:“你说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看着他,他跟我摆了摆手,出去了。
我跟夏新亮继续观看审讯,这审讯随着深入、随若挖掘出的细节越来越多,越听我越不寒而栗。杨峰也算长得人模狗样,可他说出来的事,就不是一个人能干出来的。
前前后后杨峰供出了七个受害人。七个受害人被杀之后,对尸体的处置,他的手法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碎了之后煮的、焚了之后再碎的,研磨机、绞肉机……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处理尸体就跟处理猪肉一样。人性?不存在。
李昱刚的脸色变化着,我看着都心疼。
我看着坐在那里弯夸其谈的杨峰,只觉得他已疯魔。杀人这件事,轻易没人去干,生而为人是有道德底线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至于杀人碎尸,若不是仇恨真到了那么深,便是犯罪之后企图湮灭罪证。但是对杨峰来说,二者皆不是。他就是迷恋于碎尸的感觉,甚至比杀人更叫他兴奋,这种绝对的掌控权让他无限膨胀。他干了一个之后就喜欢上了,找着感觉了。不杀人分尸他心里难受。这都不是凶狠了,是泯灭了人性。
“竟然全吐了。”夏新亮抱臂看着里面说。“这夏克明是养了一个变态杀手啊。”
“还不仅仅是他内心变态,”夏新亮看向我,“这四个人,他们之间其实矛盾重重。就夏克明被绑架,还不定是怎么回事。龙美玲虽然双商都高,但做得这么天衣无缝,对一个犯罪新手来说,还是叫人叹为观止的。”
我咂了咂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这说法我一直觉得太委婉了。人哪,从来都是具有排他性的,说是群居动物,到底不过是为利而来利尽而散,不互相帮扶着,怎么抗击外来的困境?没有了困境,人最嫌人。”
我看向夏新亮,十分惊讶:“你这么悲观吗?”
“这跟悲观乐观没有关系。你不能说看透事物的本质就是悲观吧?”“我倒是想起那句话了,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还不是换个方式说人类善良。”“还怼。”
“看看,看看,师父你还是对我带有情绪明,友善讨论怎么就被扣上了怼的帽子。颈椎疼,戴不住。”“我不跟你打嘴仗,没劲。”
“是分析了一下之后,意识到没有赢面儿了吧?”
我忍不住伸手推了他脑袋一把。行吧,这就算和好了呗。“我觉得昱刚今天晚上必做噩梦。”
“锻炼着吧,我都锻炼多少年了。”
“我最佩服您的,就是这一点,”豆新亮说得无比真诚,“天天凝望地狱,却还是心向光明。太难了。”
杨峰把事全吐了,何杰带队展开了对夏氏兄弟、王鹏的抓捕工作。由于案情重大,涉案人员敏感且多,我们队跟赵大力他们队都对何杰进行了支援。总指挥竟然不是蚁天,我师父亲自上了。我虽然納闷,但师徒合体让我很激动,好些年了,没有过这样的机会。
彼时,夏克明正准备外逃。
不得不承认,他还是相当敏感的,或者说有预见性。龙美玲一事让他有了相当不好的预感,那时他便已开始谋划出逃。之所以没成功,被我们摁在了别墅内,还是因为他弟弟真克简。夏克简此时人被扣在交通大队,酒驾,正等着他哥去捞他。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若他没有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弟弟,他也成就不了他的这番事业,但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个弟弟,他一步一步走进了深渊。
这是他说的,我不怎么信。别看夏克简身上文了个睁眼关公,但我认为一次次举起屠刀的仍旧是夏克明。没有他那种对金钱执拗的欲望,哪会有这么多人躺在这把居刀之下?也少提什么公益大使、公益先锋,我就将那看作花钱买平安的肮脏愿望。
审讯工作由我师父亲自主持,但夏克明也不是泛泛之辈,杨峰供的那些他很多不认,而在杨峰加入之前,至少就我们所知的王立失踪一案,他也是咬死了不认。更别提人有钱人请得起大律师了。凡此种种,对我们相当不利。
一轮又一轮的交锋让我们疲惫不堪。这么僵持下去不是事,我就跟我师父着重讲了讲夏克明被绑架一事。这事我跟何杰也碰了,我们判定至少王鹏必牵涉其中,而夏克简也非常可疑,当时他虽在境外,处理起赎金来却是游刃有余。如果能瓦解掉三个人的同盟关系,让王鹏与夏克简认罪伏法,那么夏克明即便零口供,一样定他的罪。在此我请求经侦介入,一个是我寻思这条路走得通,一个是私心里感觉能让高博露个脸,屁股我得给擦了啊。
我师父比较肯定我的观点,可虽然给到了支持,经侦这边来的人却不是高博。我就纳闷儿呀,高博一开始就参与了夏克明案,他最熟悉情况,怎么他没来?
虽然抱持疑问,但这也不是我能过问的。且,包括我在内,所有人眼下都全情投入到案件当中,必须掌下。
高效率的工作约等于连轴转,一方面审问在继续,一方面补充调查在进行。
压力是非常大的。这个压力大不仅是工作繁重、进程艰难,它还有来自高层的干预。这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以夏克明的地位、他的交际国,我们不敢说他有保护伞,但势必会有影响。这时还敢冒头,依我看,也该查查个别人了。
但我师父就是我师父,他就是那个敢于挑起担子的人。拿下!正义就是他的盾牌。我跟李昱刚还说:“超级英雄,跟你眼前这位就是活的超级英雄。”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经过我们大量的工作,使用各种审讯技巧,局面终于被打开了。王鹏面对他隐秘账户上的不明进账始终给不出合理解释,这时候我们再施加一个力,他就扛不住了,包括何杰告诉他:“你不认,可以,这些调查我们呈现给夏克明,你让他知道了真相,你守口如瓶再帮他洗脱严重指控,干死你还不是易如反掌?”
王鹏一软,把真克简就给出卖了。
对夏克简,我们也是步步紧逼,说你不要无谓地死扛,你得搞清楚状况啊。这时候再上演兄弟情深是不是晚了点儿?坑你哥的是你,不仅是绑架他,由着这个绑架,龙美玲跟刘俊双双遇害,这也就等于揭开了你哥帝国倒塌的序幕。你想啊,从前你们干了那么些人,之后都高枕无忧,你哥都该退休安享晚年了,你给他整了这么一出?
几番交锋,夏克简,一个敢文睁眼关公、穷凶极恶的主儿,在节节败退中,终于也被我们拿下了。这时候,连轴转的我们也几乎到达了体力的衰竭点,要是没有这春风吹战鼓播,八成也得趴下。乘胜追击,与夏克明的对战正式吹响了号角。然而在这个时刻,我听到了风声—高博出事了。
真是犹如五雷轰顶,要说我们几个年龄相仿,也是到了流年不利这么个年纪,但不带玩儿多米诺骨牌的吧,连环倒?
高博这事出得才真叫背。要说许鹏赌球,他自己负有责任,有过失,处罚重了归处罚重了;要说宫立国的部下跟记者发生口角、肢体冲突,他跟着吃了挂落儿,就是吃了挂落儿;那高博这事出的简直就是倒霉!大写的倒霄二字!
嫌疑人跳楼了,畏罪自杀。
高博不是没做考量,他干刑警这么些年,还不知道风控吗?他还给嫌疑人派了一个年纪不大的辅警,专门负责看守。他一看嫌疑人跳楼了,也急了,扑过去就抱他腿去了,结果直接从五楼跟着折下来了。嫌疑人当场身亡,辅警不仅重伤,心理还造成疾病了。听说还被下发了逮捕令,正面临渎职的指控不说,还给免职了。
这消息一传来,大家伙儿都炸了。高博真挺冤的,辅警罪也没少受,这事情不应该发生,但发生就发生了啊,它本来就存在发生的概率,不能说谁摊上就谁倒需吧?可现实情况还真就是谁摊上算谁的。高博跟我们都一个臭毛病—报喜不报忧。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跟何杰、赵大力还是听风声才知道。何杰参与审讯肯定是走不开了,我一看局势也已经明朗了,全局我们也把控住了,我就先闪了。这会儿队上少我一个不算少,但是高博他现在自己一人肯定郁闷得要死,我得去忘问,不仅是慰问,我还肩负着全队的关心。
我说戴天那天怎么突然走了,我说怎么这么露脸的、主持全局的审讯工作他没来换了师父亲自下场呢,敢情是有这么一档子事!
开车在路上,我心里乱脑子也乱。戴天瞒我那是正常,师父也瞒我?调经侦的人高博没出现,我满脸问号儿,他老人家都没给我垫一句,这太不像他了。
嫌疑人跳楼。这得是多小概率的事件啊,硬让高博赶上了。
跳楼。他就是不跳楼也可以上吊,不上吊还可以往车上撞,全不行还能咬舌自尽呢。人畏罪自戕,真拦不住。
红绿灯将我拦下,我迷茫地看着窗外的街景,霓虹闪烁、车辆穿梭、行人匆匆,这一天跟凡俗平常的每一天相比,没有任何区别。但是这一天,对某些人来说一定是特别的,特别好或特别坏。但总之是特别的。譬如夏克明。他一定不会想到就是在这样的一天,他阴沟里翻船了。也譬如高博,就是在那样的一天,他的职业生涯被宣判了死刑。而对别人来说,这就是流水线般平平无奇的一天。
人的命运瞬息万变。
见着高博,他倒是比我想象中乐观,还能咧着嘴跟我打招呼。
我们约在了他家附近的一家小酒馆。人不多,因为早已过了饭点儿,但那个24小时营业的标志在夜色中像一盏明灯。
“你说你,案子不搞完就往我这儿扎。”
我坐下,拿过了桌上的啤酒瓶:“到底也不是我案子啊。咱就是协助。多我一个也不解决问题。“你这个人就是走运。”高博笑。
“我怎么就走运了?”
“给我画一大饼充饥,自己倒叫人给踢了出来。原本你还惦记该怎么跟我交代呢吧?现在好了。你还不幸运?”
“别自嘲啊,听着丧气。”
“这有什么可丧的,落在我身上了,那就承担呗。“你…”
“就是可惜了,年初我还跟我闺女吹牛呢,说爹今年一定高升,到时候让你倍儿有面子。这下崴泥了,我媳妇儿被我气得先是哭再是笑。这还不是事,是我这两天老跟家里出没,宝贝闺女问了:“爸爸,你不忙了吗?她这么一问,我还能跟家里坐得住吗,就见天儿上街溜达。感谢你啊,过来陪我喝酒。解闷儿了。”
我能怎么办?人间送温暖呗。但再安慰的话也是空洞,除了安慰我还能拿出什么来?
推杯换盏,人一上了岁数,尤其是喝酒的时候,就特别爱怀旧。说的、想的,都是从前那些事。不吹,就这些年,我们兄弟几个经历过的案子,足可以书写一部人类心灵黑暗史了。
为啥怕怀旧啊?还不是怕对比。出生入死戎马一生,没说一定得上表扬名录,但也万不至于最后花朵离枝吧。我们这帮老哥们儿,拼死拼活没辆敌人枪下,却也没能落得一个好下场。
酒到酣处,高博拍着我手背说:“大刘儿明,听我一句,我这事,别去求你师父。不是他不想帮,他是帮不了。我真挺感动的,我摊上这事,隗队就找我了。从我进来,我们还没说过那么多话呢,让我心里真暖和。隗队,”他说着,伸了个大拇指,“真是个好领导。”
我看着高博,原来师父找过他了。
“真像俄罗斯转盘啊,一国下来,总有一个人要中弹。不过话说回来,我比杨前辈还走运点儿,这不还“慎重”处理我呢嘛,他是当时工作证就被收了。”
高博不提我都忘了这茬儿了。我师父的好拍档,帮我开发我这榆木疙瘩大脑的杨师伯。杨师伯是栽在同样的事上的,也是嫌疑人跳楼自杀。怨不得师父去找了高博呢。我还能想起来去年清明我陪着师父去给他扫墓呢。师父红了眼眶。杨师伯不是头一个被俄罗斯转盘崩了的,但崩得凶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赶上严打了。职业生涯一下就葬送了不说,官司都要把人打废了,局里不管,都得自己扛。杨师伯本是多厉害一人啊,警队双雄之一,最后落得那么一下场。他那个是带着嫌疑人指认现场的时候,一个没看住,嫌疑人跳了,比高博这个抓捕过程中出事点儿更背。
这么喝下去就没有尽头了,趁着还没醉倒,我把酒局叫散了。临走高博把我送上了车,坚持坐在副驾驶陪着我等代驾过来。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现在还有基本工资拿。
到家,两点都过了。我去冲了个凉,清醒清醒。出来回到沙发上,茶几上扔着一个我的快递,刚要拆,我看见了我儿子的作业本也摊开在那儿。小字写得漂亮多了,看来那个钢笔字帖还是有用的。有这么一道选择题—在完全封闭的玻璃瓶中,蜡烛能够燃烧更长时间的一组实验装置是:
A.植物、暗处和蜡烛
B.植物、动物、光照和蜡烛C.植物、光照和蜡烛
D.动物、光照和蜡烛他选了B。
不对啊,应该选C才对。植物在光下能进行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放出氧气,比其他选项中供蜡烛燃烧的氧气多,所以蜡烛能更长时间燃烧。
难得我还能给他解一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