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仗义。
“宫立国这个老小子不仗义!”
我这儿上蹿下跳帮他把不服从安排生生扭转为超纲圆满完成任务,他竟然都不能帮我游说戴天给我报了那八千多元的餐费—西餐厅见天使66那回产生的巨额餐费,不给报销就得我们队自己承担。一二三四,拢共四号人,一人两千元。收吧,不合适。不收吧,就得我自己承担。
这可愁坏了我。
灰头土脸的当口,肩上压下来一股子力量,我斜眼一看,是何杰。他那脸色难看的呀,虽然没有镜子,但肯定灰度比我还高三度。
“晚上咱哥儿俩喝点儿。”声音听着也萎靡不振的。“杰哥这是遇上啥事了?”“抽支去呗。” “走起。”
我跟何杰勾肩搭背去了院儿里。他是挺背的,今年他又没能评下职称,还是一直卡着他的那只拦路虎—学历低。
“又没破格成?”我弹了弹烟灰看向何杰,去年我师父还说帮着给想想办法看怎么从工作成绩突出这点入手给调剂调剂呢。
“你还别说,现在我还挺羡慕你小子当初给弄机房去的。安安静静那么一待,解解闷儿读个成人教育,不仅滋润,学历也拿上了。”
“又不是你嘲讽我的时候啦。”“风水轮流转哪!”
“别丧了。今年不行再等明年呗,兴许就来个惊天大案叫你小子给破了,弄个个人二等功,咔嚓,职称就落你怀里了。”
“那你上街干两起去吧。”我斜眼看他。
“别说这丧事了,丧事得留着就酒说。听鹏子说,你儿子去美国了?”“去什么美国啊,是陪着他姐,去英子那儿过个圣诞节。”
“没想着给他送出去啊?”
“他才多大点儿,中国话还没闹明白呢。”“都得趁早打算,你别不当回事。”
“你闺女呢?该上高中了吧?”
何杰冷笑:“那不是我闺女,那是我祖宗!好家伙,我这白头发都是叫她给气的!我看她这初中都不想念了,成天跟那些小太妹混在一起,坐着那突突突的锯了排气管子的摩托车四处招摇!”
我还真有点惊了:“我记得她特文静啊,学习还特别好。”“现在也文静啊,学习也好,要不这小兔崽子无法无天呢!”
“咳,叛逆期。我儿子是还小,等他再大点儿,也耍浑蛋。这就是荷尔蒙作祟,你也别太较劲,主要你也得多陪陪人家,你这关爱到位了,她也就不出去找存在感了。”
“她爸爸我没出息啊,混了这么些年,也就是从小警察混成了老警察。光长岁数不涨级别。说炒个股吧,赔得裤衩儿也不剩。”
“晚上喝点儿,可别想不开。来日方长,不就是个破职称嘛。”“想不开,我现在就气你有笑我无了。”
“钝刀破竹那才是响、不开。你这活脱脱一刀锋战士,振作点儿。”
何杰也是背,炒个股都快炒到身家千万了,说再凑一个整数就不干警察了,结果最后全赔了。干工作他也是我们这里边搞案子非常好的,一声“杰哥”不是瞎叫的,真当得起杰出的“杰”。他细致、果敢、顽强,一直坚持,也是曲曲折折,婚都离了两次。坎坎坷坷一路走到现在,竟然还在为个职称挠头。
遥想当年也是警队一枚警草,他年轻时候的模样不比夏新亮差。早早结了婚,又草草离了婚,他闺女跟着奶奶也是不容易。当小太妹?不奇怪。图什么呢?不就图个大家庭吗?年轻人混小帮派,电影《艋舺》里面怎么说的来着?我混的不是黑道,是友情。
干我们这个行当,工作有多称职,当丈夫当爹就有多不称职。还记得那年有起劝降的案子。
嫌疑人一家的工作是从首钢拉出炉渣,把没烧透的炉渣拣出来卖给用煤的单位或者个人。有一个住朝阳的个体户要了煤不给结账,嫌疑人用刀将其刺死,失血性休克死亡,腹部三刀,心脏两刀,致命伤为左胸部乳头右上方刺入。
我们几个人在首钢煤炭厂旁边一出租房内、嫌疑人的家里,蹲守了七天七夜,始终没有抓获嫌疑人。但我们这些侦查员的一举一动感化了嫌疑人的父母。父母决定劝孩子自首,我们退出房间,在周边车里继续蹲守。车内空调不好用,衣服湿透了又干,干了又湿透,反反复复。刚做完腰椎间盘手术的师父来给我们送火腿肠、方便面的时候,已经认不出人了,首钢煤炭烟大呀!兄弟们没有一个叫苦说累的,大家相视一笑,案子还要继续。在车里又蹲守了一周依然没有结果,其他案子又陆续上来了,我们只能到别的案子现场去。过了半个多月,孩子父母带着孩子投案,约好地点我们到那儿,父母在大街上给我们跪下了,场面至今难忘,主办人就是何杰。紧接着何杰出差抓碎尸案,奶奶带着孙女到队里让何杰带着孩子去看病,问他:“孩子是不是你的,小升初不能耽误,孩子上中学人家都找好的中学,你却不管不问,现在孩子生病你也无动于衷是吗?”何杰只是给了几千块钱,拿着行李开车上路,在路上车翻了,何杰翻车也是很有历史的。
“只要有案子,一直死磕到底。”这大约就是刑警的情怀。问我们到底图什么,我们
也回答不出来,但是我们可以放弃权或者利,追逐我们自己想要的。我们活得很
傻,却还会义无反顾将这种“傻”坚持到底。
聊了会儿天,我和何杰各回各“家”,人人手里都有案子,因为案子共同聚集起来的伙伴,就是我们的家人,一个个会议室、办公室就是我们的“家”。
除了夏新亮被我留在“楼凤”连续杀人事件里做后续工作,李昱刚跟王勤都跟着我在查刘俊的案子。
我现在无事一身轻,我姐带着我外甥女跟我儿子去了英子那儿,我又混回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所以干劲儿十足。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我真走错了路,是不是我就该单身并孤独地投入到我的工作中去?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我会遗憾,遗憾自己不能拥有身为一个父亲的故事。这是一个无可取代、充满惊喜与惊险,又深具意义的故事,它可以媲美任何一部史诗,因为它独一无二。我人生当中不乏后悔,后悔许多事,但唯独不后悔我有了他。他让我见证了生命的诞生与成长,让我更了解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他让我更懂得什么是人味儿。一个人如果活得没有人味儿,那他与机器何异?我们办案也一样,机器代替不了我们,因为它没有人味儿,它无法理解并处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
这也是我讨厌戴天的原因,他这个人没人味儿。在他眼里,人与人之间的交与利益挂钩,对上逢迎拍马、对下提防冷漠。这就是多年来我对他的看法。但是在争取刘俊这案子的过程中,我无意间在他桌上看到了一份材料,让我的内心漾起了波澜。
本来戴天没想让我接手这起案件,但是我努力争取道:“我曾经跟刘俊打过交道,况且现下咱们这儿人手紧张,旧案方面又没有哪个案件浮现出新线索,我闲着也是闲着,你就让我查呗,真说再有需要我全力投入的旧案上来,我保准二话不说就投入战斗。”
可能也是我不怎么主动跟他交流,更别提争取什么了,他挺犹豫,问我:“你这么紧锣密鼓,家里能行吗?”
我真是有点惊讶:“你啥时候会关心我了?我刚好无事一身轻,孩子跟他姑旅行去了。”这期间有人来找他,我俩正僵持不下,他让我等一下,就离开了办公室。这时,我百无聊赖,还有点烦躁,闲得没事干,眼睛就随便溜达。他桌上堆着大量的文书,什么传达这精神那指示的、这报告那材料的。我焦躁,手掌啪那么往他办公桌上一拍,好家伙,“塌方”了。不情不愿往起拾掇,我看见了一份材料。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为何杰的职称打报告。要说他打报告阻拦,那我不奇怪,他跟何杰关系一向不佳,何杰轴,何杰比我还认死理儿,他认定啥八头牛拉不住那种,非常不好“管理”。可戴天打报告,既不是横加阻拦也不是落井下石,他竟然在为他争取?这也太离谱儿了,这事他全无半点好处不说,已经决定了的事他再打报告,这不是质疑上面的决定吗?八成不落好儿啊!他哪是那种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好领导?他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他还跟我们这帮老人不对付……
我正琢磨戴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回来了。我倒是把“塌方”现场还原了,可心里却在突突突打鼓。这时他回到办公桌前对我说:“那你先查着吧,争取尽快拿出成绩来。”
我其实想质问他,但他显然急着忙于自己的工作,把我打发出去了。我领了军令状,活儿也得开始干了,就姑且把这事放下了,心想:“不怕,老子眼睛盯着你呢,你要想作妖,先过我这一关!何杰是我兄弟,谁敢给他下熊夹子,我头一个干他。”
刘俊被人碎尸了,迄今为止只发现了半只左手。左手从中指处断开,有中指、食指、大拇指这三个手指头,连带着半拉手掌。发现残肢的是一对开车自驾游的年夫妇,俩人带着自家狗开往丰宁方向,途中,他们下来遛狗,走到一个野池塘边,这只狗叼来了半拉残肢。
我们接触刘俊是在调查赵红霞遇害案时,当时赵红霞被抛尸,我们循着她的周边人等开始调查,刘俊作为赵红霞的初恋男友进入了我们的视线。案发当晚,他去找人玩儿SM,所以不愿透露自己的行踪。就那回是我请了文君出山,由此开始了我们的“搭档”情谊。
当时刘俊的公司处于寻求融资的状态,他一直在跑融资的事。
经过我们调查,融资这事他解决了,公司正常运营,且开始有了良性的收益。刘俊遇害这事,到我们去调查,公司里的人都不知晓。他最后一次出现,据员工回忆,是11月初。
我纳闷:“那这么长时间过去,俩多月了啊,你们老总不来,你们都不带起疑的吗?”
他助理对我们说:“刘总就是这样,有时候吃住都在公司,有时候一两个月也不露面,有事他会跟我联系。”
我想起来刘俊有个记事本,他有写日程的习惯,当时我们跟他确认不在场证明的时候,他就看这个记事本来着。但是无论是在他的办公室还是居住地,我们都没找到。
调查了一下刘俊的人际关系,他不是北京人,父母、妹妹都在安徽老家。他在北京的人际关系又十分简单,除了公司里这些员工,就是一些业务往来的客户、厂商。该走访的我们都走访了,没什么线索。
没仇人、没欠债,唯一的纠葛就数赵红霞了,赵红霞还过身了。我们推论不出熟人里有谁有什么理由对他动手。且他的生活正蒸蒸日上—唯一的麻烦,死了;公司的融资,到手了;本来负运转的事业,扭亏为盈了。
凡是有关系的人,我们都挖地三尺给他找出来,再一个一个从白板上划掉。白板被我们划拉成了黑板,也没有任何线索具有可持续性。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李昱刚从计算机前面抬头,语气中夹杂着兴奋对我说:“师父,我找见刘俊的车了!”
“哦?”
我跟王勤齐刷刷看向他,包括在瑜伽垫上正练着的文君。
自打我们专营旧案,就整队搬到了档案室,戴天不情不愿给我们批的,毕竟确实方便。虽说是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其实也就是打了个隔断,挨空场圈了个地方,再多一分钱也不给了。而这地方从前就被文君用来练瑜伽,她表示要沿用。
“跟博雅大厦的地下车库里停着呢。”“那走吧。”
我们仨取了车,一路就奔博雅大厦去了。北京市约有六百二十万辆机动车在行驶,
在这个“海洋”里找一辆车,着实不容易。人没了,公司、家里又全都没有线索,我们就说要试着找找他的车。人没了车也跟着没了吗,还是说人没了车还在?车里会
不会有什么线索?李昱刚就给交通队发了协查,包括各大停车场,只要是正规登记在册的,全发。就这样,愣叫我们给摸上来了。
赶到博雅大厦的地下车库,我们见到了刘俊那辆宝马,都落灰了。它停进来的时间是11月9号下午3点10分,探头拍到了刘俊驾车驶入。只有驶入,没有驶出。从外面看车里没有任何异常。保险起见我们叫来了现场勘查人员,他们对车外部进行了各种采样之后,下一步是打开车门。我们没钥匙,寻思是暴力破窗还是叫个开车锁的。暴力破窗吧,这车可能属于物证,不妥。叫个开锁的吧,又得花钱,我那八千多元还没追讨回来呢!这时候王勤说让他试试。他说着,晃了晃手上的一卷细铁丝,敢情他刚才莫名消失是去买这个了。
王勤把铁丝的前面给掰弯了,弯成像钩子一样的形状。然后从主驾驶车窗交界的黑胶处插进去,用铁丝小心地试探。这车是自动锁,在车窗旁有一个按钮,王勤鼓捣了好一会儿,终于用铁丝挤压上了那个按钮,车窗落下来了。
我说:“你行啊,还会这手儿?”
王勤白胖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都是给逼的,叫开锁的太贵了。”在手扣箱里,我们找到了刘俊的记事本。
他停车的这一天,也就是11月9日,他的安排是上午跟通力集团的曲总打高尔夫,下午见灵灵,晚上飞深圳。紧跟着11月的其他日程也都有规划,一直到29日,还有一场同学会要参加。
李昱刚心领神会,马上去查了11月9日当晚刘俊有没有值机,答案是没有。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容易去查探确定的,李昱刚也马上就去核对了,刘俊全都没能实现。那是不是可以推测,把车停在博雅大厦的停车场,是刘俊生前干的最后一件事?这件事跟记事本上的“见灵灵”时间对得上,那么,最后见到活着的刘俊的,是不是就是这个灵灵?灵灵又是谁?刘俊是为了见这个灵灵,才来到博雅大厦的吗?那这个灵灵跟博雅大厦又有着怎样的联系?
抱持着若干疑问,我们奔大厦的监控室去了。刘俊没驾车出来,可他人总得出来吧?没听说过谁在写字楼杀人还碎尸的。一查,绝了,所有摄像头都没采集到刘俊离开的影像。是没拍到,还是刘俊没能离开?直觉上,我更倾向于前者。那他到底是怎么走的?
此时现场勘查人员已经完成了工作。他们在刘俊的车上没有发现血迹抑或人体组织,其他一些采集到的纤维、毛发,还要带回去检验。
他们收队了,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起先我还觉得没必要三人一起来,现在看来人手是还不够。一幢博雅大厦,里面有很多个公司,很可能会有这么个灵灵。
盲目地查不是个事,工作量太大,那怎么缩小范围?我们去了楼下的星巴克,坐下来想辙。
灵灵,按常理来说应该是个女性昵称,从这个称呼推测,她跟刘俊的关系应该很亲近。但是,根据我们的调查,刘俊的员工、朋友,都没有提及过他有女友,反倒是他跟赵红霞往来还有人知道。下午见灵灵,刘俊是3点多在博雅大厦停的车,假设他这个时间来这里就是找灵灵,那9号是个工作日的下午,这个灵灵女士约在这么一座写字楼跟刘俊见面,或者是她这个时间段下班,也就是说工作比较弹性;或者是她居住在这附近,当日有空,就近约了刘俊见面。
我们决定兵分两路,我跟王勤从这些底商查起,分头拿着刘俊的照片走访。李昱刚去大厦物业,看看他们的门禁系统内有没有名字里带“灵”字的员工持卡出入。但无论是咖啡店还是饭馆,凡是适合聚会的场所都问了一圈,没人见过刘俊。李昱刚调了物业的门禁数据,里头有六个人名字里都带有“灵”字,但是排除掉男性、排除掉年纪过大的女性,没剩下一个符合条件的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