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刀口起舞刀背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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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承,子承,醒醒,起来起来。”

这一通摇晃,我迷迷瞪瞪睁眼,瞧见隗哥的脸有饼那么大。

“欸妈呀,隗哥!”我腾一下儿坐了起来,话都有点儿说不利索,“您……这是几点啊,干吗啊……”

从宿舍破了糊了半张瓦楞纸的窗户往出看,外面隐隐有点儿亮儿,但我合计不出来是几点。

“起来穿衣服!赶紧的,别磨蹭!出现场!”

我望着隗哥细高条儿的身影,囫囵套上衣服裤子跟他走了。我俩开着队里唯一的汽车,京OB1508,结果开到三元桥汽车开了锅,又换成打出租到的案发现场。

远远的,看到几位警队的技术人员,穿着制服戴着大壳帽儿,正跟一个老头儿说什么。地上一张白布盖着的显然是个人。那血流的,真对得起“血流成河”那成语。满地的血脚印也叫人瞧着瘆得慌。

隗哥把车一支,三步两步就走上前去。

“隗探长来啦。来来来,你再跟我们同事说说你发现他的情况。”技术人员赶忙招呼着。

老头子语音儿打颤,说话磕磕绊绊,我站隗哥身边儿跟着听。也许是见了血的缘故,清晨凛冽的空气中,我觉得血腥味特别浓。从前见我妈杀鸡,一盆血就很了不得了,现如今这一地血,说不吓人是假话。

这位老同志一贯起得早,又怕吵了家里人休息,就出来遛弯儿当晨练。河边儿是他每天的必经之路,今天他也是破晓就从家出来了,从家走到河边儿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发现这儿黑乎乎一片,凑近一看,地上趴了个人,脚一打滑,咕咚一下儿就坐地上了,吓得哇哇叫,等他醒过闷儿来就跌跌撞撞跑去了派出所报警。

隗哥认真听着,不断地点头鼓励他多说点儿。隗哥果毅勇猛,但他长了张文质彬彬的脸,提个问题也是语气轻轻的,边听边做记录。

我们赶到现场这会儿,技术人员已经勘查得七七八八,尸体拍照、控制现场、记录尸体位置的详细信息,以及录取死者指纹等等。

“子承,你把布掀开我看看。”他说着递给我一双手套,自己也套上了手套。

我有点儿蒙。说实话,真蒙。进来刑警队这俩月,还没怎么正式出过案子,处理过小偷,搞过摸排,但正儿八经到案发现场,这还是头一回。头一回,就赶上死人了。

我是胆子挺大那种人,小时候也没少跟人打架,见血开瓢都是常事,再加上一直搞摔跤,虎实得很。但一掀开那白布,我就傻眼了。这人,根本就是泡在血里。血腥味儿一直闻着还没啥,这会儿加上直冲眼球的画面,就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这不是吓人不吓人了,是恶心。真恶心。

隗哥蹲了下去,认真地看着,脸凑得十分近。看了会儿他又把原本趴着的人翻了过来。我看见那人的正脸儿了,倒抽了口凉气,是个小伙子,说真的,跟我应该差不多年纪,也就是十八九二十岁的样子,没看清长什么模样我就别过了脸。又不敢让隗哥瞧出来我的反常,我就假模假式跟周围溜达。现场挺乱的,血脚印哪儿哪儿都是。

警车的声音呼啸而至,法医也来了。法医检查,隗哥就跟在他旁边,这时候我听见法医说:“这不对啊,下面儿的生殖器没了。”

接下来大家有事儿干了,十来号儿人一起在周边找,最后在离现场一两米开外的枯草里找到了。跟黄油似的,就那么一丢点大。看过我整个人都刺应。

受害人被搬上车前,我忍不住又看了看他。一身血污,新新的球鞋格外扎眼。白的染上了红,红得极不自然,透出一股子狰狞。那是双许多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梦寐以求的限量款运动鞋,有钱也不见得买得到。

老实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隗哥从大茶缸里倒了杯茶给我,他说,子承,你脸都白了。

那不是害怕。说真的,不是害怕。是茫然,真就是茫然,我不懂得一个人怎么就那样儿了。他干了啥,他怎么就这样儿了。

法医的鉴定结果下午就来了,那小子胸部、后背被扎了将近40刀,当场毙命。致命伤是心脏处的一刀,死因是流血性休克死亡。生殖器官(阴茎)是死后割下来的。死者身上伤口深浅不一,但都是同一样凶器所致。而这把推测中的匕首,不知所踪。

技术、法医还有刑警全都聚在一起开会,一屋子人说什么的都有,案情分析如火如荼。隗哥不说话,坐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喝茶。我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心中只有一个疑惑——到底有多大仇恨把人给杀了,40刀,还把那玩意儿给割下去了?

“你是怎么想的?”

我蹲在院儿里,看着早春刚有复苏迹象的大杨树发呆,隗哥递了一支烟给我。

“嗯?”猛地回神,我迎上了隗哥的视线。

“讨论会上我见你没说话。是不是给吓坏了?”

“倒也不是……”我吭吭哧哧,“是挺吓人,真没见过这阵仗……但是吧,也不是怕,是挺……慌的。您说,这得是多大仇多大怨啊,把人捅成筛子……”

“不理解吧?”

“不理解。”

“所以才要搞清楚原因啊。咱们的工作,说白了,就是寻找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人会犯罪,为什么人会杀人,为什么。”

我看着隗哥,烟雾缭绕下,他的眉眼透露着一股坚毅。

为什么?我头一次意识到,当警察不仅仅是抓小偷,当警察不仅仅是耍威风,当警察,面对的,是十万个为什么。对,为什么。隗哥说到了我心里。我很想知道这个为什么。在我的意识中,困惑先于了恐惧。

“现场足迹杂乱,血脚印尺码不一,钱包也没了,也许真是抢劫杀人?”我试探着说。说完方觉不妥。

隗哥果然来反驳我了:“且不说案发时间很诡异,并不是一个抢劫的好时段;再者,被害人年纪不大,也不该是抢劫者的合适目标。最重要的是,抢劫不会这样过度杀戮。更何况还是以求财为主。一般人抢劫,钱也就是随身那些,就算钱少得令人发指,也不至于这么虐杀人泄愤吧,没逻辑呀。”

我啧了一声。毫无头绪。夜深人静,一个很体面的小青年叫人扎成了筛子,还被割了下面儿那话儿……他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基本没有反抗受伤,为什么压根儿没人见过他,凶手有几个,动机是什么……疑问无穷多。

在首都,发生了这样凶残的案件,上面儿很重视。我们进行了大量的摸排走访,但是在走访的过程当中,我们发现谁也不认识这个死者。西坝河太阳宫一带我们真是走遍了,竟然没有一个人见过受害人。但那绝对是第一现场,毕竟血流漂杵,并非抛尸。

尸源找不到,不知道死者是谁,这就等于什么线索也没有,就等于大海里捞针了。

实在没办法,我们就在全市范围内发了一个协查通报,把体貌特征描述清楚,谁家孩子不见了来我们这儿认尸体。

协查通报大概发出了两个礼拜,有一对夫妇从韩国回来,说联系不上孩子了,一来二去,到了我们这儿。尸体一认,问:是你儿子吗?父亲点点头说:是我儿子。我看着他,在他脸上并看不到我所以为的那种悲伤。我们家一家四口,关系特别亲密,我想,要是我被人扎成筛子躺在这儿,我爸约莫要提刀去宰人。

死者叫金笛,朝鲜族,20岁,比我还大一岁。早先随父母去了韩国,自幼学油画,他油画水平很高,回国是为了在北京画院进修。我看了他的画,虽然我不懂艺术,但我觉得特别美,是有灵魂的那种美。我也看了他的学生证,是个挺帅的小伙子,帅,洋气,看着就比同龄人生活条件好,优越感从他的每个毛孔里渗出来。我们接触了他的同学、老师,都反映说金笛很有天赋,成绩优异。这么一个前途光明的青年,竟让人乱刀扎死还被割了那话儿,因为什么啊?

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从同学、老师那里得知的。他的父母基本没跟我们说什么。我十分不理解,问隗哥,怎么儿子被杀了他们这么冷漠不配合?隗哥告诉我说,不是所有死者家属都信任刑警,有很多甚至带着敌意,认为孩子死了是咱们的错。

年轻、有钱、艺术家。这仨身份出来,队上一部分人认为是谋财,一部分人认为是情杀,隗哥觉得都不是。

案子时间拖得长了,人手就越来越少了,没有那么大警力支持,毕竟这座城市每天都有犯罪在发生,我们才有多少人啊?真的,干不过来,有心无力。尤其这对夫妇又是那么个态度,就更不受待见了。

但隗哥坚持这案子一定要破,必须得破。没有一个人活该这么被对待,20岁,大好年华,前途无量,被人捅死还捅了这么多刀,最后还把那话儿给割了,这就不是人干的!是畜生!破,必须破!我必须把那个畜生从人堆儿里揪出来!

我跟着隗哥,决心也很大。一是怄气,你不信任我们,我们偏就要把案子办得漂漂亮亮;二是,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人好好儿活着就让人干死了,为什么杀人凶手可以疯狂至此。其实还有个三,我觉得,我跟隗哥,我们俩像孤胆英雄。

这天下午,隗哥带我去了个餐厅见一个人,是个跟隗哥年纪差不多的男的。长得怎么说呢,一看就不像好人。喝酒跟喝水似的,跟隗哥也不拘着,称兄道弟那个架势,搞得隗哥都像是黑社会安插在警队里的卧底了,令我十分疑惑。席间,这位道儿上的大哥谈及了金笛。

原来,这位艺术青年过着双重生活。白天上课画画儿,晚上出来喝酒泡歌厅。这你谁能想到啊?根本想不到。这位道儿上大哥,是隗哥的特殊情报人员,有些事儿我们警察去啥啥问不出来,这时候就得靠这些人了。我问隗哥,那他怎么就愿意给你提供情报啊?你说我们,一没钱,二没权,给不了人利益,也发不出啥豁免权,这些人精儿能给你白干?隗哥给了我俩字儿:走心。

下午隗哥在宿舍睡了一觉,醒了就叫上我,俩人打了辆车,直奔人鱼宫歌厅。说实话,当时我们对歌厅周围都进行过走访,但我们从没想过死者跟歌厅会有联系。

出来位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

隗哥拿死者的照片给他看,他表示没什么印象,歌厅这种地儿,一大把人来来往往,他也不可能全记住。

隗哥不急也不恼,说:“没事儿,我不着急,你再回忆回忆。有时候记忆力是不怎么靠谱,你不着急可能就是想不起来。欸,你们这儿防火符合规范吗?好像老有小姐出入啊,执照你拿来给我看看。”那一脸的,来来来,我慢慢儿给你找事儿表演得太到位了。谁不明白呢,一个歌厅能不能开下去,跟我们密不可分。我们想找你事儿,就肯定能给你找出事儿来,一旦找出来事,你也就别开了。

“来来来,抽支烟。”歌厅老板的态度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隗哥用手推挡开了,他又来给我发烟,我给了他一句“你老实点儿”,配合隗哥一个白脸儿一个红脸儿。

“您看,咱们也是遵纪守法,违法乱纪的咱不干。我开个歌厅,看着好像怎么着似的,里面的门道您也知道。该上供的上供,该交保护费交保护费,就图个平平安安做个小买卖。这事我不愿意跟您说,我不是存心想瞒着您,是我也不愿意惹事。这个男孩是上我们这里来过,但一不是熟客,二……二我知道出事了。头俩月好些警察在周边摸排,我怕摊上事。就怕跟我们有什么瓜葛。”

“你什么时候见着他的?”

“挺久了,好像是个礼拜四。对礼拜四,那天送酒的来了。他们一伙人来的,六个七个人吧,都是老乡。喝酒来着,来得不早,也没叫小姐,几点走的我不知道,因为我走得早,这样,一会儿我让款台的小姑娘跟你们说。”

“都是些什么人啊?”隗哥问。

“都是年轻人,他们都差不多大,出手挺大方,我还让给送了果盘。一是,大家全是老乡,二是,想着这么愿意花钱的回头再来。”

“他们有什么冲突吗?”

“没有啊,要是有冲突,动手了,伙计就找我了,没找我。”

“你这样,你把那天的服务员给我叫来,子承,你去款台,问问收银员记不记得那帮人什么时候走的。”

这个案子,如坠迷雾。案发过去两个月了,我们只知道死者是谁,死者最后的行踪是在人鱼宫,离开时候是夜里两点到两点半左右,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也差不多,也就是说,他离开人鱼宫之后就死了。这基本上可以确定,因为人鱼宫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检测出血迹,就是碎了个杯子,喝酒,喝得又多,杯子碰掉了都是常事。跟他喝酒的人没人知道是谁,只知道是年纪差不多的一帮男的,他们从哪儿来,又去了哪儿,无人知晓。

这事儿越来越奇怪了,一帮人出来耍,死了个小兄弟,是跟其他人火并了吗?不对,现场没有其他人的血迹,也没有激烈的打斗痕迹。那是这帮人把死者处决了?也不太对,如果是死者把他们惹毛了,一帮人还喝啥子酒,找个荒郊野外的背静地儿直接清理门户呗。尤其,根据死者的背景分析,这个人很有钱,也慷慨,见财起意也不大可能,更何况死者的财务状况没有异动。

“呦,换了个汉显呼机啊老张。”

“啊,数字那个坏了,头两天去丈母娘家表现,媳妇一高兴,给我换了个汉显的。”

我是疯跑着去食堂找隗哥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儿,隗哥看着我直乐,“子承,狗撵你啊?”

“隗哥!金笛身上没钱包,也没呼机啊!这么时髦的人,又喜欢出来混,哪可能没呼机!”

隗哥拿勺子敲了下儿搪瓷饭盆,“子承,可以,你还真是块儿干刑侦的料儿!”

饭都没吃,我俩就奔北京画院去了,死者的父母回了韩国,我们暂时联系不上,但他的呼机号老师同学肯定有人知道。

什么叫人走茶凉呢?一个人离开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画院还是那个画院,老师还是老师,同学还是同学。只是院落披上了植被,只是老师还有那么多作品要忙,只是同学们还在寻找出路,一开始的震惊、悲伤,都被这一成不变的日子给淹没了。其实,我们除了自己,好像并不怎么关心周遭的一切。

去寻呼台的路上,我看着路边高大茂盛的杨树在风中摆动着叶子,看着骑自行车的人被太阳晒得提不起精神,看着落了灰的招牌一个挨一个地挤着,忽然觉得这城市竟然这般冷漠。所有的个体看似相互交织,实则却独立得那么明确。

还有谁在乎呢?一个不相关的人的死。

事发时每个人都那么激动,才不过两个月,就变得乏人问津。都说生命高贵,然而,此时看来,是不是显得过分廉价了些?

寻呼台很配合我们的工作,但记录查起来确实慢,隗哥中途被队上叫回去处理别的事,我一直在寻呼台等着,喝漂亮小姐姐端来的冰水。我比自己所以为的更在乎这起案件,却说不出原因。是因为受害人跟我差不多年龄吗?还是因为他死得太惨?抑或是不等水落石出迟迟无法落地的心在作祟?我不知道。但觉得有点讽刺——我与他素不相识,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却比谁都在意他的死亡原因。没有生命理应如此陨落。

等待并没有白费。寻呼台给我们整理了记录。案发当天联络机主的人并不多,其中一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有一个座机让他回一个电话。这个座机号码,属于宣武门另外一家歌厅。

当晚,我跟隗哥就去了这家歌厅。还是找到经理,出示受害人的照片,跟人鱼宫那回一样,也是一问三不知的套路。隗哥也有套路,也是开与不开都在你一念之间那套说辞,这回更甚,威胁说你这歌厅回头被砸了也不一定。我都信了,真的,毕竟隗哥有道儿上的“朋友”。